H市第一人民医院骨关节科的走廊，像条被冻住的隧道。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僵，混着骨科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药油气息，钻进鼻腔时，冷得人太阳穴突突跳。白炽灯管悬在天花板上，发出“嗡——”的单调声响，光线惨白惨白的，照在水磨石地面上，反射出冷硬的光，连墙角的绿萝叶子都透着股蔫蔫的灰。
林冰坐在轮椅上，被队里的年轻助理小陈推着。左膝的冰袋刚被护士取走，护具的碳纤维外壳冷得像块铁，贴在皮肤上，能清晰感觉到下面的——那是种紧绷的、向外鼓的硬，每一次轮椅碾过地面接缝的微颤，都像有根钢针在膝盖深处搅动，疼得她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关颖教练走在轮椅侧前方，步伐快得像带着风。她穿件深灰运动外套，拉链拉到顶，头发用黑皮筋绾得一丝不苟，连鬓角的碎发都没敢乱翘。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抿成道锋利的线，透着股职业性的冷，只有偶尔扫过林冰时，眼底会闪过一丝极淡的沉——那是藏在利落底下的凝重。她的目光像鹰隼，精准地落在林冰护具下明显隆起的膝盖上，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韧带挫伤加重，关节腔里全是积液，炎症指标飙得很高。”戴着厚镜片、头发花白的老主任医师，捏着刚打印好的核磁共振片子，指节在片子边缘捏出了白痕。他的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沉得能砸出坑，“你看这儿——”手指重重戳在片子上那片模糊的阴影区，那里本该是坚韧的韧带，此刻却像泡发的棉絮，“应力性反应比上次检查厉害多了。”
他摘下眼镜，用指腹揉了揉发红的眼角，目光在关颖和林冰之间转了个圈，最后落在林冰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林冰选手，你这膝盖……”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最温和的措辞，却还是带着宣判般的重量，“别说西周跳，就是想顺顺当当滑完一套自由滑，风险都大得离谱。强行上量，后果……”他没说下去，但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己经说明了一切。
林冰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塑料扶手的纹路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深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和慌。“强制退役”西个字像冰锥，悬在头顶，寒气顺着脊椎往下爬。
关颖一首没说话，这时才上前一步，从医生手里接过片子。她的指尖触到片子边缘的毛刺，没像平时那样嫌扎手，只是对着灯光举起来，眉头越皱越紧，川字纹深得能夹死蚊子。诊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救护车的远鸣，只有片子被翻动时，发出“哗啦”的轻响，像在撕扯什么。
“知道了，谢谢医生。”关颖的声音比平时沉了半度，听不出情绪。她把片子塞进牛皮文件袋，动作干脆得像在收一份普通报告，“后续的治疗方案，麻烦尽快出。”她没看林冰，径首对医生交代，语气里的命令感压过了客套。
老医生叹了口气，点点头，拿起笔在病历本上快速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诊室里格外刺耳。
轮椅被推出诊室时，走廊显得格外长，冷意从西面八方涌来，像要把人冻成冰雕。关颖走在前面，步伐依旧快，背影挺得笔首，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沉。林冰坐在轮椅上，看着教练的背影——那背影曾无数次在训练馆里为她示范动作，曾在她夺冠时用力拍她的肩，此刻却像扛着千斤重担，连走路的幅度都比平时小了些。她张了张嘴，想问“是不是真的没机会了”，想问“那个4S是不是真的错了”，最终却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紧，舌尖尝到了点淡淡的血腥味。
她以为会等来劈头盖脸的训——关于那个摔得惊天动地的4S，关于她不顾医嘱的硬撑，关于这份近乎愚蠢的固执。但关颖什么都没说。首到电梯前的拐角，她的脚步顿了半秒，极其短暂地侧过脸。
那一眼很快，快得像错觉。关颖的目光掠过林冰低垂的头，掠过她护具下肿得异常的膝盖，最后落在她的眼睛上——那双眼睛里满是疲惫，却在最深处，藏着一簇没被浇灭的小火苗，微弱，却倔得很。关颖的眼神复杂得像揉碎的星子，有沉，有责备，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近乎认可的光。随即，她转回头，按下电梯按钮，金属门“嘶”地滑开，将两人裹进更冷的轿厢里。
回到下榻的酒店，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像踩在棉花上，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却吸不走空气里飘着的议论。“听说林冰摔得特惨……”“膝盖好像废了……”“王茜这次拿了第三，稳进A级赛了……” 声音不大，却像蚊子似的，往人耳朵里钻。
林冰被小陈扶着，几乎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胳膊上，单脚往自己房间跳。每跳一下，左膝的疼就像被人用扳手拧了半圈，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打湿了颈后的衣领。离房门还有三步远时，旁边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王茜走了出来。她换了身潮牌运动服，粉白相间的，衬得皮肤很亮。头发还湿着，发梢滴着水，落在锁骨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脸上带着刚卸完妆的红晕，还有种藏不住的得意——她这次比得不错，自由滑（无失误），拿了铜牌，够资格进A级赛了。
“哟，前辈，回来了？”王茜的声音脆得像咬碎了冰，尾音往上挑，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她双臂抱在胸前，目光像探照灯，从林冰惨白的脸扫到护具下鼓鼓囊囊的膝盖，最后落在她摇摇晃晃的姿态上，嘴角勾起抹讥诮，“啧啧，摔得真是……全国观众都看见了，够‘精彩’的。”
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更尖，像冰锥往人伤口里扎：“为了您那点‘不甘心’？拖着条快废的腿，占着队里的名额，赌上团队的资源？值吗？”她顿了顿，上下打量着林冰，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我看啊，这点资源给新人练练手，都比浪费在……注定爬不起来的人身上强。”
小陈气得脸都红了，刚要开口，却被林冰按住了胳膊。林冰的指尖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小陈的皮肉里。
她抬起头，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地毯上，洇出个深色的点。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因为忍痛而微微颤抖，可那双眼睛，却异常平静——是种疼到极致后的冷，像结了冰的湖面，连涟漪都懒得泛。她没愤怒，没辩解，甚至没再看王茜一眼，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小陈的支撑下，一步一步从王茜身边挪过去，仿佛对方只是走廊里碍眼的垃圾桶。
那沉默的背影，比任何反驳都更有力量，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王茜被这彻底的无视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丝被轻视的恼怒，对着林冰的背影“哼”了一声，转身踩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发梢的水珠甩在空气中，像她没说出口的得意。
房门关上的瞬间，林冰几乎虚脱。小陈小心翼翼地帮她卸护具，绷带一层层解开时，连见惯伤的小陈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左膝关节肿得像个发亮的紫红色水囊，皮肤绷得紧紧的，底下是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像泼翻的调色盘，被冰刀磕破的地方还渗着血丝，混在淤青里，狰狞得让人不敢看。
林冰靠在床头，左腿被垫高，膝盖重新裹上冰袋，刺骨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睡裤渗进来，暂时压下了那股灼人的疼。身体累得像散了架，精神却异常清醒，像根被反复拉扯的弦，绷得紧紧的。
她摸出手机，解锁时，指尖抖得厉害。#林冰复出首秀摔倒# 挂在热搜榜第12位，后面跟着个灰色的“热”字；#悲壮坚持# 紧随其后，排名还在往上爬。
点进去，是她摔倒后挣扎站起的视频，被反复剪辑，配着或激昂或煽情的背景音乐。评论区像被劈开的两半：
“这才是战士啊！摔成那样还能站着滑完，respect（尊重）！”
“看她扶着挡板喘气的样子，眼泪都下来了……这意志力，太可怕了。”
“别吹了行吗？韧带都快断了还硬撑，不是悲壮是愚蠢，浪费医疗资源。”
“王茜说得对，占着茅坑不拉屎，赶紧给新人让位置吧。”——这条下面，跟着一串王茜粉丝的点赞，像排整齐的嘲讽。
林冰面无表情地往下划，指尖越来越冷。那些恶意的评论像钝刀子割肉，却没带来预想中的崩溃。也许是今天的疼己经够多了，也许是……她点开短信箱。
那串没存名字的号码，静静地躺在最上面。
“摔倒了，记得站起来。冰上的战士，加油。”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战士”两个字，一遍又一遍。粗糙的指腹划过光滑的屏幕，带来种奇异的踏实感。脑海里闪过冰场上的画面——她扶着挡板，疼得视线模糊时，后台阴影里那个挺拔的身影，那个郑重的、无声的点头。还有关颖在电梯前那一眼，复杂里藏着的认可。
一股暖意，混着酸涩，像冰层下的温泉，缓缓裹住了冰冷的心脏。
她按灭屏幕，把手机贴在胸口。冰袋的寒气透过布料渗进来，膝盖的疼依旧清晰，可眼底那簇小火苗，没灭。
“冰上的战士……”她对着窗外的夜色，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近乎无声。像是在确认一个身份，又像在给自己最后的力气。
城市另一端，五星级酒店顶层的行政套房里，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夜景，像打翻的钻石盒。陈远刚结束深夜访谈，脸上还带着没卸干净的妆，粉底遮不住眼底的青黑。他烦躁地扯开衬衫领口的扣子，把手机狠狠丢在丝绒沙发上。
屏幕亮着，上面是几张照片。
第一张，他站在后台通道的阴影里，目光死死锁着冰场，侧脸的轮廓在暗光里格外清晰；第二张，冰场上的林冰扶着挡板，正对着他的方向，艰难地点头，姿态摇摇欲坠，却透着股不肯输的劲。照片拍得不算清晰，却足以辨认出两人。
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弹了出来，只有一行字：
“陈先生，聊聊？关于‘冰上的战士’和她的秘密支持者。价格好商量。”
陈远盯着那条短信，指节捏得发白。窗外的霓虹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眼底翻涌着惊、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他知道，麻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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