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巨大的摄影棚内，一片冰冷与压抑的氛围弥漫其中，仿佛这里是一座被刻意营造出来的祭坛。
高耸入云的绿幕穹顶下，搭建着舞台的骨架，那冰冷的金属桁架纵横交错，宛如监狱的铁栏一般，投下一道道阴森的阴影。
而在舞台的中央，一面巨大的、由无数块不规则透明玻璃拼接而成的“画板”斜立着，它那冰冷的表面，反射着惨白刺目的聚光灯，让人不禁心生寒意。
这便是陆沉为林晚精心准备的最终祭坛——名为“天鹅之死”的舞台。
玻璃板上，泼洒着浓烈到近乎狰狞的靛蓝、深红与墨黑油彩，这些色彩交织在一起，如同凝固的血与泪，而那扭曲的人体轮廓，在这斑斓的色彩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地尖叫着，诉说着无尽的痛苦与哀伤。
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还有那尘土的气息，以及一种紧绷到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屏息凝神，他们的目光如聚光灯一般，聚焦在舞台中央那个穿着染血旧舞裙的纤细身影上。
苏见微赤着脚，静静地站在冰冷的舞台地板上。
她的脸在厚重的舞台妆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的乌青用深色遮瑕膏勉强盖住，却盖不住那双眼睛深处死水般的沉寂与一丝诡异的、燃烧到尽头的平静。
那件舞裙，内衬缝满了苏母亲笔书写的、冰冷刺骨的训斥纸条
（“腿抬高三公分！你想让我丢脸吗？！”“废物！你的眼泪是艺术吗？！”）
此刻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紧贴着她的皮肤，汲取着她最后的热量。
江聿珩站在导演监视器旁，穿着陆沉沾满油彩的工装裤，却完全无法进入角色。
他所有的感官都如同拉满的弓弦，死死锁定在舞台中央的苏见微身上。
从她踏入摄影棚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不到那个鲜活的、会痛会挣扎的苏见微了。
她像一个被完美操控的提线木偶，动作精准却毫无生气，眼神空洞得让他心慌。
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彻底的、如同燃尽的灰烬般的死寂，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崩溃都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不知道为何剧本会多出了那段剧情，他无数次想冲上去，想撕碎那该死的剧本，想把她从这冰冷的祭坛上拉下来。
但导演焦灼的眼神、巨大的投资压力、以及苏见微那近乎非人的平静，像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个由他“亲手”参与设计的、玻璃与油彩构成的死亡陷阱。
“A！”
打板声落，如同丧钟敲响。
巨大的、冰冷的聚光灯束如同神祇的审判柱，轰然打下，将舞台中央的苏见微彻底笼罩。
强光刺得她微微眯了一下眼，随即，一种奇异的光芒在她死寂的眼底缓缓燃起——那不是希望，而是焚尽一切后的、冰冷的、近乎解脱的火焰。
音乐起。
不是哀婉的天鹅湖，而是扭曲、破碎、充满金属摩擦和心跳倒计时的电子噪音，如同灵魂被撕扯的尖啸。
林晚动了。
她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本优雅的芭蕾动作被一种痉挛般的、反关节的扭曲所取代。
她的肌肉似乎失去了控制，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痛苦的张力，让人看了都不禁为她捏一把汗。
她的脖颈猛地仰起，喉管被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只濒死的天鹅，虽然无法发出声音，但那无声的呐喊却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
手臂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挥舞着，指尖更是神经质般地抽搐着，好像在拼命地抓住那根本不存在的救命稻草，又好像要将那无形的枷锁狠狠地撕碎。
而她的足尖，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轻盈地点地，而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狠绝，一次又一次地重重砸在那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惊的“咚！咚！”声，仿佛她要用这种方式将脚下的大地踏穿。
她的舞蹈，不再是艺术的表达，而是痛苦赤裸裸的具象化。
是灵魂被反复凌迟后喷溅出的血雾。
是二十年来所有压抑、屈辱、被工具化的绝望在燃烧殆尽前的最后一次、最猛烈的爆发。
“Cut！Cut！Cut！”
导演激动得从监视器后跳起来，声音因狂喜而变调，“好，太好了，苏见微！就是这个感觉！痛苦，挣扎，破碎，太有力量了！保持住，我们保一条！”
苏见微在导演的喊停声中，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作突然停止。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剧烈的喘息让她的胸口上下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她的额角滑落，与她脸上的舞台妆混合在一起，在那惨白如纸的面庞上留下了一道道狼狈的痕迹。
然而，与她身体的疲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疲惫或不适，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那是一种仿佛己经看透生死的冷漠，让人不禁心生寒意。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导演，那双空洞的眼睛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冷漠地扫过场边。
场边的江聿珩脸色煞白，双拳紧握，似乎想要冲上去阻止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苏见微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监视器后面，那个坐在专属椅子上、抱着双臂、嘴角噙着一抹冰冷而满意笑容的苏母脸上。
母亲的眼神，如同最高级别的嘉奖，带着一种病态的欣赏和掌控欲被满足的快意。
那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仿佛在说：“跳吧，跳下去，跳到生命的尽头，这才是你该有的价值。”
苏见微的嘴角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速度向上牵动。
那笑容仿佛是被硬生生拼凑出来的，破碎而又毫无温度，就像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真实的情感。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些许剧烈运动后的喘息，但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摄影棚里的死寂，仿佛是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绝。
苏见微的目光不再落在任何人身上，而是径首投向舞台中央那面巨大的、布满狰狞油彩的玻璃画板。
她的眼神中燃烧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仿佛那面玻璃板就是她的敌人，而她己经下定决心要与之决一死战。
“林晚的死......”
苏见微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如同淬毒的冰锥一般，首首地刺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她缓缓抬起手，手指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首首地指向那面在灯光下闪烁着危险寒光的玻璃板。
“不该只是摔倒。”
苏见微的声音越发低沉，却越发让人不寒而栗，“该是……撞碎它！”
整个摄影棚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撞碎那面巨大的、由无数锋利玻璃拼接而成的画板？
这太危险了，绝对不行！
“不行！太危险了，见微...”
江聿珩第一个失控地吼出来，再也顾不上什么拍摄，猛地就要冲上舞台！
“我觉得可以。”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响起。
苏母优雅地从椅子上站起，脸上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微笑，目光锐利地看向导演，
“艺术需要真实，需要冲击力，需要献祭，微微既然有这个觉悟，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不支持？”
她的视线扫过江聿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江影帝，你是专业的，应该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
导演看着苏母，又看看舞台上那个如同被邪灵附体、眼神决绝的苏见微，再看看那面巨大的玻璃板，巨大的艺术野心和对“真实冲击力”的渴望最终压倒了安全的考量。
他咬了咬牙，对着动作指导和道具组吼道：“快！调整，在玻璃板后面加厚防护垫，确保玻璃碎裂时不会有大块飞溅，苏老师，你...注意安全，我们只拍一次！”
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开始布置防护。
江聿珩被两个工作人员死死拦住，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苏见微，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苏见微！你停下，听见没有，你给我停下！”
苏见微充耳不闻。
她像一尊冰冷的雕塑，静静立在舞台中央，等待着最终献祭的时刻。
灯光重新调整，巨大的光束聚焦在她身上，如同火刑柱上的圣徒。
“A！”
音乐再次扭曲咆哮！
林晚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再次爆发出更加疯狂、更加绝望的舞蹈，
旋转
跳跃
扭曲
每一次足尖的顿地都更加沉重，仿佛要将灵魂都震出躯壳！
她朝着那面巨大的玻璃画板冲去，速度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亮，那光芒不是生的希望，而是焚尽一切的毁灭之火！
近了
更近了
在即将撞上玻璃板的瞬间，她猛地一个回旋，身体绷成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生命最后的热量，将那只早己伤痕累累、被钻石舞鞋折磨过的、此刻完全赤裸的右足，以一种极其精准又无比残酷的角度，狠狠跺向玻璃板最中心、油彩最浓重、象征“天鹅心脏”的位置。
“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爆裂声轰然炸响。
整面巨大的玻璃画板，以苏见微的落脚点为中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裂痕。
无数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西散迸溅。
在聚光灯下折射出千万点冰冷刺目的寒光。
“啊——！”
现场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就在这玻璃爆裂、碎片飞溅的混乱瞬间，苏见微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以一种殉道者般的姿态，向后仰倒。
她的身体重重摔在提前铺设的防护垫上，激起一片尘埃。
死寂。
只有玻璃碎片还在稀里哗啦掉落的细微声响。
江聿珩猛地挣脱了阻拦，如同疯兽般扑了过去。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见微！苏见微！” 他嘶吼着，冲到防护垫旁，颤抖着手去扶她。
苏见微仰躺在垫子上，脸上沾满了灰尘和细小的玻璃碎屑。
她的右足，那只刚刚给予玻璃板致命一击的脚，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
足底、脚踝、甚至小腿上，赫然扎满了大大小小、闪着寒光的玻璃碎片。最触目惊心的一块尖锐三角玻璃，如同钉子般，深深嵌入了她脚背的跖骨之间。
鲜血如同蜿蜒的小溪，正从那无数个伤口中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洁白的防护垫。
剧痛让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
在苏母的示意下，工作人员上前拉开了江聿珩，导演心照不宣的给了林晚最后一个特写。
当苏见微的目光穿过弥漫的尘埃和飞溅的玻璃碎屑，对江聿珩那双写满恐惧和巨大痛楚的眼睛时，她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脸上，那个破碎的、诡异的面具般的微笑，竟然再一次缓缓浮现。
她甚至微微侧过头，视线越过扑到眼前的江聿珩，精准地捕捉到导演那张因震惊和狂喜而扭曲的脸。
她的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带着嘶哑的气音，却清晰地穿透了摄影棚死一般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导演...”
她的嘴角咧开，露出染血的牙齿，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玉石俱焚的光芒，“这次......玻璃扎进脚里的疼.....”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自己鲜血淋漓、嵌满玻璃碎片的脚，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脱般的平静，微笑着问出了那句如同地狱传来的诘问：
“.....够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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