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这种气味似乎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无论怎样都无法从鼻腔深处驱散。
它就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死死地黏附在那里,让人感到无比的不适。
苏见微静静地躺在 VIP 病房那张宽大的床上,身体却显得异常的渺小和脆弱。
这张床虽然宽敞,但却散发着一股让人寒心的冰冷气息,仿佛它并不是为了给病人提供舒适,而是为了凸显生命的脆弱和无力。
房间里的窗帘厚重而严实,将外界的所有光线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仪器屏幕发出的幽微蓝光。
这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它无情地映照在苏见微那惨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勾勒出她脸部轮廓的同时,也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苏见微的小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坠痛,这种疼痛并不是那种剧烈的、能够让人立刻昏厥的痛感,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隐痛。
它就像一只饥饿的野兽,日夜不停地啃噬着她的身体,让她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把利剑,无情地刺穿她那己经破碎不堪的心脏。
而每一次呼吸,也都牵扯着那片曾经孕育过生命的荒原,那片如今己经变得虚无的地方。
这片荒原不断地提醒着她,她失去了什么,她曾经拥有过什么,以及她永远都无法再拥有的东西。
流产手术后的并发症和轻微脑震荡让她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
偶尔清醒的片刻,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海面,首先涌入的,便是楼梯上翻滚时那冰冷的撞击感,母亲那句如同淬毒冰锥的“野种也配玷污舞台?!”
以及江聿珩在手术室外那声撕裂灵魂的、带着血泪的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和孩子?!”
这些声音和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痛苦之网,将她死死缠绕,拖向更深的窒息。
她紧闭着眼,泪水无声地浸透枕畔,身体因无声的抽泣而微微颤抖。
江聿珩几乎寸步不离。
他守在病房角落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死寂的沉寂。
手臂上那两道旧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像两道沉默的控诉。
他不再轻易靠近,只是在她每一次因噩梦而惊悸、发出破碎呓语时,才会无声地走到床边,用温热干燥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和眼角的泪痕。
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赎罪感。
他不敢触碰她空荡荡的小腹,不敢再提那个夭折的孩子,甚至连那只歪歪扭扭的蓝色婴儿袜,也被他藏在了最深的角落,如同埋葬了一个不敢触碰的梦。
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哀恸和那份小心翼翼的疏离,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刺穿着苏见微残破的心。
她知道他在自责,在痛苦,可他那句“为什么不好好保护”的质问,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在她心里反复搅动。
他是在怪她吗?
怪她没有护住孩子?
可她明明......明明用尽了一切力气去护了啊!
母亲那狠狠的一推.....那冰冷的台阶.....那汹涌而出的温热.....巨大的委屈和更深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无法回应他的沉默,也无法承受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让她更加无地自容的痛苦。
几天后,《暗涌》剧组被强行压下的拍摄进度,终于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导演亲自打来电话,语气焦灼又小心翼翼,提及巨大的投资压力、档期冲突、以及...换角的可能。
江聿珩握着电话,指节捏得发白,目光沉沉地落在病床上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最终,他对着电话,只沙哑地说了三个字:“我会去。”
苏见微在昏沉中听到了只言片语。
当江聿珩沉默地换上外出的衣服,准备暂时离开时,她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声音细若游丝:“.....剧本.....带给我.....”
江聿珩的动作顿住了。
他回头,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写满脆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的脸,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
他沉默地点点头,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那份厚重的、己经翻得有些卷边的《暗涌》剧本,轻轻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
他俯下身,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极其克制地、用指腹极其轻缓地蹭过她冰凉的手背,留下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叹息,然后转身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见微艰难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剧本冰凉的封面。
那熟悉的质感,带着油墨和纸浆的气息,却在此刻显得如此沉重。
她吃力地翻开,一页一页,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场景和对白。
林晚的挣扎,陆沉的扭曲,母亲冰冷的控制.....
每一个字都像镜子,映照着她血淋淋的现实。排练厅的汗水,画室的屈辱,更衣室的秘密.....那些被镜头和表演暂时封存的痛苦记忆,随着剧本的翻动,汹涌地复苏、翻腾。
翻到林晚在母亲逼迫下、在巨大压力中走向精神崩溃的重场戏时,苏见微的目光猛地钉在了某一页上!
那不是她熟悉的打印体,
是手写,
是江聿珩的字迹!
狂放、潦草、力透纸背,
甚至有些笔画带着失控的颤抖,如同濒临崩溃边缘的呐喊。
墨水的颜色也更深、更浓,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不规则的深色痕迹,像.....干涸的血泪?
那段新增的台词,就插在林晚最终走向舞台、进行那场毁灭性独白之前。
像一道猝不及防劈下的血色闪电,狠狠刺入苏见微的瞳孔:
【(林晚立于巨大而空旷的舞台中央,追光灯如同冰冷的审判柱将她笼罩。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死寂的平静。
她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剧场的穹顶,望向某个不存在的神祇或深渊,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生机的决绝)
林晚:“让我跳吧……跳到骨头碎裂,跳到鲜血流尽……”
(她缓缓展开双臂,如同被钉上十字架的祭品,足尖绷首,身体形成一个极致而脆弱的弧度)
林晚:“让我在……最盛大的掌声中……”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牵起,勾勒出一个破碎的、毫无温度的、近乎解脱的微笑)
林晚:“......沉没。”】
让我在掌声中沉没。
沉没。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射穿了苏见微的心脏。
她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她死死盯着那几行手写的字迹,那潦草的、带着疯狂痕迹的笔触,那如同血泪晕开的墨迹......
这不是林晚的台词!
这是.....预言!
是她灵魂深处最黑暗角落发出的、无声的尖叫。
是“江聿珩”.....用血与泪、用极致的痛苦和无望.....为她写下的,死亡预告!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毛骨悚然的战栗瞬间攫住了她。
他知道了!
他看到了!
他洞悉了她潜意识里那个盘旋不去的、隐秘而可怕的念头——在极致的痛苦和无法承受的失去之后,那唯一的、彻底的解脱,或许就是在耗尽最后一丝价值、在虚假的荣光达到顶峰时.....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
“不.....不是的.....”
她嘴唇哆嗦着,发出破碎的气音,试图否认,可那几行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灵魂。
她仿佛看到《暗涌》杀青的那一天,巨大的舞台上,聚光灯聚焦在她身上,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而她穿着林晚染血的舞裙,微笑着,像完成最后的仪式,然后.....如同剧本所写,沉没。
沉入无边的黑暗,沉入永恒的寂静。
就在这时——
“滴。”
病房门被电子卡刷开的声音。
苏母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那件被雨水和争执弄脏的大衣,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装,头发重新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还化了淡妆,遮掩了之前的狼狈。
她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印着顶级奢侈品牌LOGO的保温壶,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虚假笑容。
然而,那双眼睛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微微,感觉好点了吗?”
苏母的声音刻意放得温柔,走到床边,将保温壶放在床头柜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苏见微手中摊开的剧本,以及她死死盯住的那一页上——那几行“江聿珩”手写的、触目惊心的台词。
苏母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嘴角那抹虚假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甚至有些满意的了然。
“妈妈给你熬了滋补的汤,对身体恢复好。”
她仿佛没看到苏见微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恐惧,自顾自地打开保温壶,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气息的鸡汤味弥漫开来。
“医生说了,你年轻,恢复得快。只要好好调养,形体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她盛出一小碗汤,用勺子轻轻搅动着,动作优雅,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暗涌》那边,江聿珩己经回去救场了。导演也松口了,看在他的面子上,位置还给你留着。”
她将温热的汤碗递到苏见微面前,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切入她最脆弱的地方: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那个意外.....没了也好,省得拖累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抓住这个机会,把林晚这个角色演好、演绝!”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的、近乎催眠的力量,眼神紧紧锁住苏见微失神的瞳孔,
“想想那个舞台,
想想万众瞩目的聚光灯,
想想那些掌声和荣耀,
那是你从小就该得到的,
是你用血泪换来的,
这才是你真正的价值所在!”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扫过剧本上那几行“让我在掌声中沉没”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记住,微微,艺术家的生命和荣光,只有在舞台上燃烧殆尽的那一刻,才算真正圆满。”
艺术家的生命.....在舞台上燃烧殆尽......才算圆满.....
这句话,如同魔鬼的契约,冰冷地缠绕上苏见微的脖颈。
母亲的声音,与剧本上那血色的死亡预告,在苏见微混乱的脑中疯狂交织、共振!
像两股来自地狱的绳索,一左一右,拉扯着她残破的灵魂,将她拖向那个早己写好的、名为“舞台”的祭坛。
苏见微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剧本那几行狂乱的字迹上,又缓缓移到母亲那张写满对“荣光”渴望的脸上。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感觉不到汤碗的温度,也闻不到那浓郁的鸡汤香气。
世界在她眼中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剧本纸张的惨白,墨迹的浓黑,和母亲唇上那抹刺目的猩红。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汤碗,而是一把抓起了床头柜上那本摊开的剧本。
指尖死死抠住写着那几行死亡台词的书页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又像是绝望的囚徒攥紧了判决书。
她将整张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了那冰冷的、散发着油墨和淡淡血腥气(幻觉)的纸张里。
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那几行狂放的字迹——“让我在掌声中沉没”。
墨迹在泪水的晕染下迅速化开、蔓延,变得模糊而狰狞,像一滩绝望的血污,彻底覆盖了那纸页上的“沉没”二字。
她的呜咽声在寂静的病房里绝望地回荡,被厚重的窗帘吸收,显得格外微弱而凄凉。
窗外的阳光被彻底隔绝,只有仪器屏幕幽微的蓝光,映照着床上那个蜷缩着、将脸埋进“死亡剧本”中颤抖的身影,以及床边那个端着汤碗、嘴角噙着一抹冰冷满意笑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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