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映礼前的风暴在黄昏时分酝酿成熟。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水分的破败棉絮。
空气粘稠而滞闷,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远处天际偶尔滚过的闷雷,如同巨兽在深渊里压抑的咆哮,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倾覆。
巨大的剧院灯火通明,如同黑暗海面上唯一燃烧的灯塔,红毯铺就,鲜花簇拥,镁光灯此起彼伏,将入口处映照得如同白昼。
喧嚣的人声、汽车的鸣笛、记者亢奋的呼喊,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剧院冰冷厚重的墙壁。
后台VIP化妆间里,却如同风暴眼中诡异的平静。
巨大的落地镜映照着苏见微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芭蕾舞裙,不是《暗涌》中林晚那件染血的旧裳,而是一条全新的、设计极其简洁的定制舞裙。
丝绸的质地流淌着冰冷的光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裙摆处用极细的银色丝线绣着若隐若现的、如同泪痕般的水波纹。
这纯净的白,衬得她妆容下的脸越发苍白透明,像一张即将燃尽的薄纸。
化妆师精心描绘的眉眼,掩盖不住那双眼睛深处死水般的沉寂。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由造型师最后整理她盘起发髻后垂落的几缕碎发,像一个等待最终仪式的祭品。
江聿珩站在几步之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胸前口袋插着一朵小小的、苍白的栀子花。
他沉默地看着镜中的她,目光沉甸甸的,像浸透了水的铅块。
他试图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波动,一丝属于“苏见微”的情绪,哪怕是一丝恐惧或抗拒。
但没有。
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他心胆俱裂。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干涩发紧。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克制,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个深蓝色天鹅绒的小盒子。
盒子打开。
一枚钻戒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上。
主钻并不夸张,是纯净的梨形切割,周围环绕着细密的碎钻,像众星捧月,也像一滴凝固的泪珠。
在化妆间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见微.....” 江聿珩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他走到她身后,镜中映出他挺拔却显得异常孤寂的身影。
他将戒指盒递到她面前,目光紧紧锁住镜中她毫无波澜的侧脸,“首映礼之后...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那里只有我们...”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忘记舞台,忘记《暗涌》,忘记...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好吗?”
戒指的光芒刺进苏见微空洞的瞳孔,像一根细小的针。
她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柔软的舞裙面料。
镜子里,她看到江聿珩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哀恸和小心翼翼的希冀,像溺水者伸出的手。
重新开始....
一个没有舞台、没有母亲、没有“价值”枷锁的地方.....
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弱的火星,在她冰冷的荒原里短暂地亮了一下,带来一丝近乎灼痛的暖意。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砰!”
化妆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苏母穿着一身华贵的、如同战袍般的酒红色礼服长裙,带着一阵浓烈刺鼻的香水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眼中燃烧着对即将到来的荣耀的狂热渴望。
她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房间,精准地捕捉到江聿珩手中那个打开的戒指盒,以及苏见微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极其细微的波动。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儿女情长!”
苏母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碎了室内那点脆弱的温情。
她大步走到苏见微面前,一把夺过造型师手中的梳子,动作粗暴地替她整理了一下其实并不凌乱的发髻,眼神如同最严厉的监工,
“微微!打起精神来,外面全是记者和影评人,今晚是你的加冕之夜,是《暗涌》的封神时刻,想想那些掌声,想想金像奖杯,想想妈妈为你骄傲的样子!”
她的声音带着极强的蛊惑力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枷锁,重新套回苏见微刚刚松动一丝的心神上。
“价值”、“加冕”、“骄傲”.....这些冰冷的词语瞬间浇熄了那点微弱的火星。
苏母的目光转向江聿珩手中的戒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弧度:
“江影帝,有什么话,等首映礼结束,庆功宴上再说,现在,别影响微微的状态。”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苏见微冰凉的手,力道大得不容挣脱,“走!该我们上场了,让全世界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献祭,什么才是...完美的终章!”
苏见微的身体被苏母强行拉起。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江聿珩僵立的身影,和他手中那枚孤独闪烁的戒指,眼中最后一丝微光彻底熄灭,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荒芜。
她任由母亲拉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走向门外那片喧嚣刺目的光海。
在苏母转身的瞬间,江聿珩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
他将那个装着钻戒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带着他所有的绝望、恳求和未尽的承诺,狠狠塞进了苏见微舞裙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里!
动作之快、之隐蔽,连近在咫尺的苏母都未曾察觉。
口袋很深,天鹅绒盒子落入其中,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凸起。
苏见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她挺首了背脊,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或者说,走向祭坛的羔羊,一步步融入了门外鼎沸的人声和炫目的闪光灯之中。
首映礼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将苏见微彻底淹没。
她坐在主创席上,身边是意气风发的导演、神情复杂的江聿珩,以及如同骄傲孔雀般的苏母。
巨大的IMAX银幕上,光影流转,痛苦扭曲的林晚在陆沉的画布上挣扎、破碎。
当影片进行到高潮——林晚赤足踏碎玻璃画板,鲜血染红“天鹅之死”的画面时,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苏见微坐在黑暗里,银幕上刺目的鲜血和剧烈的疼痛仿佛穿透了时空,再次从她打着钢钉的跖骨处炸开。
掌声如同海啸,冲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平静的面具,嘴角甚至试图牵起一个应景的微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面具之下,是早己被碾成齑粉的灵魂。
苏母在掌声中侧过头,在黑暗里对她露出一个无声的、极度满意的、带着嘉许意味的笑容。
那笑容在银幕血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的价值所在。
首映礼结束,盛大的庆功宴在剧院顶层的豪华宴会厅举行。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香槟塔流淌着金色的液体,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人们簇拥着导演、制片、江聿珩...以及被苏母牢牢护在身边的苏见微。
赞美之词如同糖衣炮弹,将她团团围住:
“苏老师!您的表演太震撼了!简首是灵魂献祭!”
“影后!绝对是影后!毫无悬念!”
“为了艺术做到这种地步,太令人敬佩了!”
“苏女士,您真是培养了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苏母红光满面,矜持地接受着恭维,将苏见微如同最完美的展品般推到人前。
苏见微脸上挂着僵硬而空洞的微笑,机械地应付着。
每一次碰杯,香槟冰冷的触感都让她想起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每一次掌声的回响,都像在提醒她病历本上那个冰冷的公式。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的玩偶,灵魂悬浮在头顶,冷漠地俯视着这具被名为“苏见微”的躯壳在虚与委蛇。
江聿珩被一群投资人围着,目光却始终穿透人群,焦灼地锁定在她身上。
他看到了她笑容下的空洞,看到了她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想冲过去,想将她拉出这片令人窒息的泥沼,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拖住。
苏见微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
胃里翻江倒海,香槟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香水味让她作呕。
她低声对苏母说:“妈...我去下洗手间。”
苏母正和一个重要制片人谈笑风生,闻言只是随意地点点头,眼神依旧黏在那些“大人物”身上,叮嘱道:
“快点回来,王导还要跟你聊聊。”
苏见微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片喧嚣的旋涡。
她没有走向洗手间,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向了宴会厅侧门,通往剧院顶层露天观景台的消防通道。
通道里没有开灯,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潮湿的雨腥气扑面而来!
瞬间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香槟和香水味,也让她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巨大的露天观景台空无一人。
狂风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间呼啸穿梭,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万千亡魂的哭嚎。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在头顶翻滚涌动,像沸腾的墨海。
远处城市的灯火在浓雾般的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如同沉入海底的废墟。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整个天台。
也照亮了观景台边缘护栏外,那面巨大的、覆盖着整面剧院外墙的《暗涌》巨幅海报!
海报上,正是苏见微饰演的林晚在玻璃画板上完成“天鹅之死”的瞬间——她染血的足深深扎进碎裂的玻璃,身体向后仰倒,脸上凝固着那个破碎而解脱的微笑。
巨大的“坠落”二字,如同血红的墓碑,压在海报下方。
闪电过后,世界重归黑暗。
只有安全通道透出的微弱绿光和城市遥远的光污染,勾勒出天台狰狞的轮廓。
苏见微不知何时脱掉了高跟鞋,她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观景台的边缘。
冰冷的雨水开始零星地砸落,打在她单薄的舞裙和的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狂风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裙摆,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要将她推下深渊。
她停在了护栏边缘。
金属的冰冷透过薄薄的丝绸传递上来。
她低头,俯瞰着脚下如同深渊般的城市灯火和车水马龙。
高度带来强烈的眩晕感,死亡的诱惑如同深渊的低语,清晰而冰冷。
她缓缓抬起手,探入舞裙侧面的那个隐蔽口袋。
指尖触碰到那个深蓝色天鹅绒的盒子,冰凉而坚硬。
她将它掏了出来。
打开。
那枚梨形钻戒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纯净而冰冷的光芒。
像一滴凝固的泪,像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
她静静地看着它,看了很久。
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钻石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将它塞入口袋时,他指尖残留的、绝望的余温。
重新开始.....一个没有枷锁的地方.....这个念头,在此刻的深渊边缘,显得如此渺茫,如此奢侈,像一个一戳就破的、残忍的肥皂泡。
她无声地笑了。
笑容破碎而凄凉。
她轻轻合上戒指盒,如同合上一个永远无法开启的梦境。
没有将它戴上,也没有扔掉。
只是将它,连同那个未尽的承诺,重新放回了口袋深处。
然后,她的指尖再次探入口袋,摸索着。
这一次,她掏出了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己经磨损泛黄的纸片。
小心翼翼地展开。
是那张验孕棒显示着“两道杠”的说明书,以及...夹在说明书里、那张同样被珍藏的、己经褪色发白的孕检单。
B超图像上,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孕囊轮廓,像一颗沉睡在时间长河里的、永恒的琥珀。
她的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过那褪色的图像。
冰冷的雨水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心跳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遥远的城市喧嚣,在她灵魂深处响起,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孩子.....
她和阿珩的孩子.....
那个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的小生命.....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这一次,她没有哭。
泪水早己流干。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护栏,越过脚下万丈深渊般的城市灯火,投向那片在风雨中剧烈翻滚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厚重云层。
惨白的闪电不时撕裂黑暗,瞬间照亮她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死寂得如同古井般的眼睛。
她的嘴唇轻轻翕动,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气流在唇齿间摩擦的细微声响,像是在进行一场只有天地和亡魂才能听见的、最后的独白:
“光...好远啊...”
风声呜咽,如同伴奏,她的目光穿透雨幕,仿佛在寻找什么,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向往在眼底闪过,瞬间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我弄丢的...孩子...麻烦...替我.....看看”
她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平坦的小腹上,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停顿了很久,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最后的两个字。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呼啸的狂风里。
她最后看了一眼掌心中那张被雨水打湿、图像模糊的孕检单,指尖眷恋地了一下那褪色的轮廓。
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决绝,将它重新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舞裙的口袋里,紧贴着那个装着未竟誓言的戒指盒。
做完这一切,她扶着冰冷的金属护栏,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抬起了那条完好无损的腿,跨过了齐腰高的护栏。
冰冷的金属硌着她的腰腹,狂风瞬间更加猛烈地撕扯着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完全悬空在了护栏之外,
脚下是百米高空,
是呼啸的风,
是吞噬一切的深渊,
单薄的舞裙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纯白的、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旗帜。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灯火通明的宴会厅方向。
隔着厚重的玻璃幕墙,里面依旧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这个即将发生的坠落。
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牵起。
这一次,不再是破碎的惨笑,不再是空洞的面具。
而是一个极其纯粹、极其干净、带着解脱般释然的...微笑。
如同即将归家的旅人。
然后,她松开了抓住护栏边缘的、那只冰冷的手。
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如同归巢的倦鸟,向着那片翻滚着黑暗与闪电的、巨大的《暗涌》海报上“坠落”的位置,向着那片她注定要沉没的深渊,决然地——向后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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