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私人堡垒内，光标孤独地闪烁在纯白的电子页面上。顾沉舟的指尖悬停在键盘上方，那细微的颤抖如同精密陀螺仪在临界点上的嗡鸣，被强行压制在绝对的静默之下。
窗外，城市的星河无声流淌，却无法照亮这片被服务器嗡鸣统治的、逻辑至上的绝对领域。他需要输入什么？一个关于项目故障的紧急预案？一个关于“苏糖”这个变量对核心运算干扰度的分析报告？还是一个……他此刻也无法定义其逻辑基础的……某种存在状态的确认？
指尖最终落下。
无声的字符在冰冷的屏幕上跳跃：
[状态：非稳态]
[干扰源：苏糖]
[影响范围：核心运算区]
[影响强度：高熵增]
[持续时间：未知]
[处理方案：待定]
每一个词都精准、冰冷，如同手术刀划开现象的表皮。然而，当最后一个字符敲下，光标再次闪烁在空白的页面底部时，顾沉舟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更深沉的无力感。
这冰冷的描述，无法捕捉到走廊上那撕裂般的恐慌，无法量化手腕处那滚烫的触感和她眼中瞬间涌上的惊惧泪水，更无法解释此刻胸腔里那片如同被黑洞吞噬般的、冰冷的孤寂。
他关闭了那个私密的文档界面，仿佛关上了一扇通往更混乱深渊的门。目光重新投向主屏幕上那些亟待解决的“星尘”项目故障数据流。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图表，此刻竟显得比刚才那片混乱的情绪海洋更易于理解和掌控。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聚焦。指尖在键盘上翻飞，敲击声重新变得密集而稳定，如同在风暴中强行校准航线的舰船。屏幕上的数据瀑布再次高速流淌，将他重新拉回那个由逻辑和效率构筑的、相对安全的堡垒。
**?*
几天后。星尘研究所，地下七层，核心实验室外围区。
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冷却液和高压电流特有的微腥气息。巨大的环形走廊环绕着核心实验室的厚重隔离门，此刻灯火通明，却笼罩在一片大战将至的凝重氛围中。穿着白色防静电服的研究员步履匆匆，神色紧张。各种仪器设备的指示灯疯狂闪烁，发出不同频率的嗡鸣和报警提示音。
“顾教授！备用超导环B组的温度梯度又出现异常波动！超出安全阈值0.03！”一个年轻研究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从通讯耳机里传来。
顾沉舟站在巨大的中央控制台前，身姿挺拔如松。他脸上己不见病容，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额角那道结痂脱落，留下一道淡淡的粉色新痕，如同精密仪器上一道细微的调试标记。他穿着合身的深灰色研究所制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激光扫描仪，飞速掠过面前数十块分屏上跳跃的数据流和监控画面。
“切断B组外侧冷却循环，启动冗余C组。同步监测磁约束场核心点位的洛伦兹力矢量变化。”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控制室，清晰、冷静、不带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己计算好的物理定律，“许知遥，报告备用方案S-7的实时推演进度。”
“S-7在模拟环境下运行稳定，但对接现有损毁结构的应力测试失败率高达78%！需要重新评估结构补强方案！”许知遥的声音从另一个通讯频道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焦躁。
“失败点集中在D项和G项？”顾沉舟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屏幕上快速滚动的结构应力分布图上，“重新计算D项节点在强磁脉冲下的材料疲劳系数，用新到的K-7合金数据替换原有模型。G项……”
他的指令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落下，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整个控制室如同被注入了强心针，紧张但有序地运转起来。研究员们埋头操作，通讯频道里指令和反馈声此起彼伏。
苏糖站在控制室角落的阴影里，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白色防静电服，手里捧着一个记录板。她的手腕上，那道淤紫的指印己经消退大半，只留下淡淡的青黄痕迹。她看着中央控制台前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男人，看着他冷静地指挥着这场关乎项目存亡的战役，看着他额角那道淡痕在冷光下若隐若现……
几天前公寓走廊里那个失控嘶吼、脆弱无措的身影，仿佛只是她的一场噩梦。眼前的顾沉舟，才是她熟悉的、那个掌控着星辰大海的男人。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垂在身侧、偶尔在操作间隙无意识蜷缩一下的右手时，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那只手，曾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也曾带着赎罪般的专注为她涂抹药膏。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头看向记录板上的数据。她只是被临时抽调来协助整理外围数据的，不该分心。
“苏助理，”一个研究员匆匆跑过来，递给她一叠刚打印出来的监测报告，“这是C区磁通量异常点的实时记录，顾教授需要交叉比对。”
“好。”苏糖接过报告，立刻投入工作。冰冷的数字和图表暂时屏蔽了纷乱的思绪。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流逝。核心实验室的隔离门内，传来低沉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能量嗡鸣声。每一次异常的波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终于，在连续数小时的高强度调试和紧急预案执行后，中央控制台主屏幕上，那几道代表关键运行参数的曲线，在经历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波动后，终于缓缓地、稳定地落回了预设的安全区间！
控制室里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压抑的欢呼声和如释重负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核心约束场稳定！”
“能量逸散率降至安全阈值以下！”
“备用超导环B组温度梯度恢复正常！”
“S-7模拟对接通过率提升至92%！初步可行！”
一条条捷报通过通讯频道传来。
顾沉舟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缕短暂的白雾。他抬手，揉了揉因为长时间高强度聚焦而微微发胀的太阳穴，指尖无意识地擦过额角那道淡痕。
危机暂时解除。但后续的修复和验证工作依旧繁重如山。
“许知遥，带人按S-7方案细化结构补强模型，三小时后我要看到可行性报告。”他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其他人，按预定轮班休息。保持一级待命状态。”
控制室里的人群开始有序散去，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新的任务压力。
苏糖也整理好记录板，准备离开。她低着头，尽量让自己像一滴水融入人群。
就在她即将走出控制室大门时——
“苏糖。”
顾沉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苏糖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僵硬地转过身。
顾沉舟己经从中央控制台前离开，正朝她走来。他高大的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步伐沉稳，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从未发生。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距离不远不近，是标准的同事间距。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地扫过，没有在她手腕的淡痕上停留分毫。
“跟我来。”他言简意赅，说完便转身，朝着控制室侧后方一条通往更深处实验室区域的通道走去。没有解释，没有询问，如同下达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指令。
苏糖的心沉了下去。该来的终究会来。是清算？是警告？还是……再次将她当作冗余变量清除出他的运行空间？
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通道里光线幽暗，只有脚下防静电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空气里是更浓郁的冷却液和金属的气息。
顾沉舟没有带她去办公室，也没有去任何休息区。他推开一扇厚重的、需要双重权限验证的合金门，里面是一个相对较小的、堆满了各种精密光学仪器的调试实验室。巨大的透镜组在冷光灯下反射着幽光，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运行嗡鸣。
顾沉舟走到一张宽大的、铺着防静电胶垫的工作台前。台面上散落着一些半成品的光学镜片、校准工具和写满复杂公式的草稿纸。他没有看苏糖，而是背对着她，拿起一块镜片，对着光源仔细检查着，动作专注而沉静。
沉默在冰冷的仪器间蔓延，沉重得如同实质。
苏糖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记录板的边缘。她看着他那挺拔却透着孤寂的背影，几天前走廊上那失控的嘶吼和脆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等待着，等待着那冰冷的审判或指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顾沉舟终于放下了那块镜片。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终于再次落在苏糖脸上。那眼神深邃依旧，却不再有之前的审视或冰冷，反而带着一种……苏糖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沉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看着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苏糖几乎以为他不会开口了。
然后，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床深处艰难撬起：
“那天晚上……”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克服某种巨大的阻力，“……在走廊……”
苏糖的心猛地一跳！他……他主动提起了？！
“我……”顾沉舟的眉头紧紧蹙起，那是一种比面对最复杂的物理模型时更深的困惑和挣扎，他似乎在努力组织着一种他极度陌生的语言，“……无法控制。”
他抬起那只曾死死扣住她手腕的右手，摊开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修长的手指稳定依旧，但苏糖却仿佛能感受到那指尖深处残留的、细微的颤抖。
“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指尖擦过那道淡痕，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坦诚，“……存在一个……逻辑无法覆盖的……缺陷区域。”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赤裸的脆弱：
“当那个区域被……特定变量触发时，我的行为……会脱离预设的……最优解路径。”
他抬起眼，目光首首地看向苏糖的眼睛，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如同在剖析自己最核心故障般的、沉重而坦诚的痛楚：
“我……吓到你了。”
不是道歉。
不是解释。
而是一份冰冷的、如同手术报告般的自我诊断书。
他在告诉她，他失控的原因。
他在告诉她，他核心程序的……BUG所在。
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嗡鸣仿佛在这一刻都静止了。苏糖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坦诚的痛苦和沉重，看着他摊开的手掌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晚的力道……
几天来所有的委屈、恐惧、疏离和迷茫，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坚冰，在他这份近乎自毁般的坦诚面前，瞬间融化、蒸腾。
原来，那晚的失控，不是他的本意。
原来，他的冰冷和疏离，并非全然是拒绝。
原来，在他那精密运转的逻辑堡垒深处，存在着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黑洞。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怜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糖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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