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到你了。”
顾沉舟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冷的逻辑岩层深处艰难开采出来，带着尚未打磨的粗糙棱角，划破了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嗡鸣。
摊开的掌心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纹路清晰深刻，如同刻印着他一生信奉的秩序图谱。那修长稳定的手指尖端，仿佛正无声地传递着几天前失控时残留的、令苏糖心胆俱裂的力道余震。
他在告诉她，他核心的“缺陷”。
如同一位站在审判席上的科学家，冷静地解剖自己的故障模块，平静地陈述着：这里，存在一个无法被逻辑方程驯服的致命盲区。而当这个未知变量——“苏糖”——被激活时，他的整个精密系统便会崩溃，输出无法预测的毁灭性指令。
不是道歉，胜似千言万语的忏悔。
不是解释，却是最沉重的坦诚。
这份“缺陷诊断书”，这份对自身故障赤裸的呈递，瞬间击穿了苏糖心里那层因恐惧和委屈结下的薄冰。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怜惜，如同汹涌的热泉，毫无预兆地冲破了她所有的堤防，瞬间淹没了她的心房！
震惊！
心疼！
难以言喻的心悸！
她看着他摊开的掌心，那承载了无数尖端计算、掌控着星辰轨迹的手，此刻却像一个展示着核心裂痕的脆弱标本；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下，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痛苦和沉重，那份剖析自我的孤勇如同灼热的烙印，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之前走廊上的委屈恐惧，而是被这份重如山岳的坦诚狠狠撞碎的心防。豆大的泪珠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却在死寂的实验室里清晰得如同鼓点。
苏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嗓子眼堵得发疼，哽咽着，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无法成句的音节：“……没……没有……不是你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说她理解？可她根本不懂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缺陷”！说她不怪他？可走廊上那钻心的痛楚和恐怖的禁锢感还如此真实！
顾沉舟看到她汹涌的泪水，看到她试图掩饰却更显脆弱的低头姿态，看到泪珠砸落在地板的痕迹。他那双映着精密仪器冷光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种如同精密电路被高温熔毁、数据疯狂溢出的混乱感再次席卷了他！
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像是要抓住她那片无助颤抖的肩膀。然而，那只伸出一半的手，却在距离她身体还有几厘米时，如同被无形的强力磁场所排斥，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他的指尖神经质地蜷缩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压抑的惨白。那份源自“缺陷核心”的警报尖锐嘶鸣！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海中疯狂预警：?未知变量高能反应！接触可能导致二次不可控输出！隔离！立刻物理隔离！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不是对失控本身的恐惧，而是对她此刻如此强烈的情感反馈会再次触发那不可预测黑暗后果的恐慌！
他猛地收回手，动作仓促得甚至带着一丝狼狈，仿佛刚刚触碰了会灼伤灵魂的火焰。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工作台坚硬的边缘！台面上几块精密的棱镜被撞得叮当作响，其中一块甚至滑落到台沿，摇摇欲坠。
“哐当！”
棱镜最终还是摔落在地！尖锐的碎裂声如同冰锥，狠狠扎在两人紧绷的神经末梢！
飞溅的透明碎片在冰冷的灯光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西散滚落，有几颗甚至跳到了苏糖的脚边。
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响，像一把利刃，瞬间斩断了苏糖汹涌决堤的情绪和顾沉舟混乱的恐慌。
两人同时僵在原地。
泪眼模糊与沉痛审视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空气中只剩下棱镜碎片静静躺在地上反射的冷光，以及两人同样沉重而混乱的呼吸。
巨大的难堪如同厚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苏糖慌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嘴唇被咬得发白，几乎想立刻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
就在这时——
一阵平稳温和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这片凝固的尴尬。
“顾教授？您在吗？林主任让我送一份关于超导耦合器低温应力极限的补充材料过来。”
是许知遥的声音。恰到好处地穿透了那扇厚重的合金门。
顾沉舟如同被从溺水的深潭中猛然拖出，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飞快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翻涌的痛苦和混乱如同被强行关进铁门的洪水，瞬间被一层冰冷坚硬的金属壳覆盖。他挺首撞痛的脊背，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无机质般的平静。
“进来。”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场内心海啸只是门外的幻觉。
许知遥推门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旁、眼眶通红、明显哭过的苏糖，看到了工作台边的顾教授，还有地上那摊刺目的棱镜碎片。
气氛……似乎有点诡异？
许工是研究所里除了江晚之外，少数几个敏锐察觉到顾沉舟和苏糖之间有点“不一样”的人之一。看到这场景，他心头警铃大作，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将手里的材料放在旁边一个还算干净的工作台上。
“林主任说参数推演时发现原有的模型上限考虑不周，这是最新的极限值测试报告和数据模型修正。”他语速平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单纯来汇报工作的。
顾沉舟只淡淡扫了那材料一眼，目光随即转向许知遥，没有再看苏糖，只是平静地吩咐道：“材料放这里。后续我会让数据处理组进行迭代验证。没事了，出去吧。”
那逐客令下得不容置疑。
“是。”许知遥巴不得立刻离开这低温（物理和心理双重意义）高压区，立刻转身离开，还顺手轻轻带上了沉重的门。
合金门合拢，再次隔绝了外界的噪音。但刚刚那短暂而平凡的插曲，像一束冰冷强风，瞬间吹散了实验室里粘稠的情绪残骸，只留下更深的沉寂和碎片般的狼藉。
地上，那些棱镜碎片静静躺着，冰冷锐利。
苏糖再也无法忍受。她猛地吸了口气，胡乱地抹了把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我……我先出去整理数据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手指冰冷地握住门把手。
就在金属门把被转动的冰冷触感传来时——
“等等。”
顾沉舟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不高，但清晰地穿透了残留的死寂空气。
苏糖的手猛地顿住，却没有回头。
顾沉舟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但细听之下，却透出一种刻意疏离的冷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他缓缓开口，不是挽留，更不是情感的表达，而是……下达了一个极其专业、仿佛刚刚规划好的“补救指令”：
“LUMINOUS项目组正在调试一组超敏相位探测器。”
“他们对精密光学元件的表面应力处理报告显示存在0.7个毫微米的局部偏差。”
“这组探测器的光轴稳定性对最终数据精度至关重要。我需要一个熟悉基础光学处理、且对观测变量变化敏感度在0.1微弧度以内的人进行手动二次校准确认。”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苏糖微微颤抖的肩膀，落在地上那块最大的棱镜碎片上，冰冷的语调里，第一次渗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不确定因素？
“……你，”他的声音略微迟疑了一瞬，随即又恢复那种刻板的指令腔调，“记录板上显示，你的专业背景里有应用心理学，但也选修了基础光学物理和实操。精度要求符合……我暂时找不到第二人选。”
他终于看向苏糖，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审视或沉痛剖析，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专业任务指令的……通知？
“所以，”他一字一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工作部署般的强制力，“跟我来。调整校准设备需要人手。立刻。”
他不再看她，转身便走向实验室更深处，步伐依旧沉稳有力，目标明确地走向一个标有“高敏光学暗室”指示的厚重黑色门帘前。
苏糖怔在原地，握着冰冷的门把。
心口的酸涩还未平复，新的错愕如同潮水般涌上。
LUMINOUS项目？
超敏相位探测器？
手动二次校准？
他……他这是在用一个冰冷的工作指令，强行将她留在这个刚刚发生了一场巨大情绪崩溃的地方？留在他身边？
看着他那毫不犹豫走向暗室的背影，苏糖的指尖深深陷入冰冷的金属门把。
她猛地咬紧了嘴唇，胸口剧烈起伏。
这个人……
用最深的坦诚剖开伤口，却又在最狼狈的瞬间，用冰冷坚硬的逻辑外壳将自己和对方包裹起来。像一台精密仪器在故障后自动执行的保护模式，强行屏蔽掉所有可能导致程序崩溃的情绪接口，只留下最纯粹的、可量化、可执行的工作指令——作为唯一的物理连接点。
不是修复情感裂痕的温言软语。
不是化解尴尬的笨拙慰藉。
而是首接、强力地将其纳入可控的、熟悉的“工作轨道”，用精准的光轴校准来取代无法计算的脆弱联结。
他到底……在想什么？
看着顾沉舟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色门帘后，那厚重隔光材料无声垂落的瞬间，苏糖心头那点委屈和不甘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她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松开了冰冷的门把，转身，踩着地上那些细碎的、冰冷的棱镜碎片，一步一步地，跟了上去。
走向那片未知的、密闭的、仿佛隔绝了所有星光的黑暗空间。
而在她踏入那重隔绝了所有外部光源的绝对暗室之前，帘子的缝隙最后闪过顾沉舟的侧脸轮廓。他似乎在调试一个极其精密的调节旋钮，低垂着眉眼。然而在那暗室边缘极微弱的光线下，苏糖极其敏锐地捕捉到——
他搭在冰冷金属调节轮上的、骨节分明的食指关节，正控制不住地、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那频率细微，却清晰得如同精密传感器捕捉到的第一个失控信号。
仿佛在宣告着，即使在这片物理隔绝了一切干扰的黑暗核心，他那刚刚被强压下的、被冰冷的“工作指令”所驱动的逻辑运行核心里，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平稳。
那道被强行掩上的闸门之后，未知的湍流，依旧……在疯狂拍打着厚厚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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