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温暖的光带。消毒水的气味被窗台上那株栀子花清甜的香气中和了大半，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凝固的平静。
顾沉舟醒了。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角那道淡痕被新换的纱布覆盖着，只露出一点边缘。罩着湿化面罩，呼吸声沉重而缓慢，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双深邃的眼眸睁着，望向天花板，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锐利锋芒，也没有了书房熔毁时的疯狂混乱，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厚重的疲惫，如同被风暴席卷过后的荒原，寂静无声。
苏糖的心跳在看到他睁眼的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她放下水壶，指尖冰凉，慢慢走到床边。
“要喝水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怕惊扰了这片脆弱的平静。
顾沉舟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天花板移向她。那眼神沉甸甸的，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那晚书房里惨烈景象的余烬，自我失控带来的巨大阴影，身体和精神双重崩溃后的极度虚弱，还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茫然和无措。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沉默。
他薄唇在面罩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他放弃了，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专注得仿佛要将她此刻站在阳光里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废墟里。
苏糖被他看得心头酸涩难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拿起床头柜上的吸管杯，小心地倾斜杯身，将吸管递到他唇边。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帮他调整了一下湿化面罩的角度，让吸管更容易够到。
顾沉舟极其虚弱地配合着，微微侧头，含住吸管。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几下，吞咽的动作显得异常沉重。只喝了几小口，他便移开了吸管，重新看向苏糖。眼神依旧是那片厚重的沉默，但在这片沉郁的底色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流动的暗涌，正无声地……发生着变化。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阳光在地板上无声移动，栀子花的香气在空气中静静弥漫。
苏糖放下水杯，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后背和肋骨的钝痛提醒着她那晚的代价，但此刻，看着病床上这个褪去了所有强悍外壳、只剩下脆弱本质的男人，那些疼痛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安慰？解释？似乎都显得苍白而多余。那晚的惨烈，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任何言语都显得轻飘。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陪着他。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顾沉舟的目光，在她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极其缓慢地，移向了窗台。那株小小的栀子花沐浴在阳光里，洁白的花瓣舒展着，散发出纯净而坚韧的生命力。
他的视线在那洁白的花朵上停顿了几秒。
然后，又极其缓慢地移回到苏糖的脸上。
依旧没有言语。没有试图用他那惯常的、冰冷的逻辑去剖析那场失控的风暴，也没有任何关于“缺陷”或“干扰源”的冰冷陈述。仿佛那晚书房里的一切，连同他剖心般的坦诚和之后的惨烈崩溃，都被他暂时封存在了某个沉重的角落。
就在这片被阳光和花香浸透的、近乎凝固的寂静里，在苏糖带着无声询问和忐忑的注视下，顾沉舟那深藏在苍白病容下的、被沉重疲惫和药物冰封的唇线，极其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短暂得如同幻觉。没有轻松，没有释然，反而被浓重的病痛阴影和灵魂深处尚未散尽的余悸牢牢包裹着。
但就是这细微至极的弧度，却像投入深潭的第一颗石子，在苏糖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它不再是冰川，不再是熔核，而是属于一个活生生的、在巨大痛苦后挣扎着想要表达什么、却又被虚弱和沉重所困的……人。
那不是一个笑容。
却比任何笑容都更真实，更沉重，也更……触动人心。
它像深冬冻土上，被第一缕真正带着暖意的春风拂过时，悄然裂开的第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预示着某种坚冰的消融，某种无声的、笨拙的……回应。
苏糖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汹涌而上的泪意，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主治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打破了这片无声的交流。
“顾先生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走到床边，声音温和而专业。
顾沉舟的目光从苏糖身上移开，看向医生。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依旧虚弱。罩着面罩，他无法清晰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自己听到了。
医生开始例行检查，询问感受，查看监护仪数据。护士熟练地记录着。
“身体各项指标在缓慢恢复，但精神耗损非常严重，需要绝对静养。”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对苏糖说，“脑震荡的轻微复发需要密切观察，情绪上要绝对避免任何刺激。后背和肋骨的软组织挫伤也需要时间恢复，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休息。”
苏糖连忙点头：“谢谢医生，我会注意的。”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带着护士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剩下两人。短暂的喧闹过后，沉默似乎变得更加粘稠。但空气中，那无声的暖流，似乎并未完全消散。
顾沉舟重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安静的阴影，仿佛刚才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己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像是陷入了药物作用下的浅眠。
苏糖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那份挥之不去的脆弱感，心口那钝刀磨割般的疼惜再次弥漫开来。
她轻轻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搭在薄被外、那只缠着新纱布的右手时，又犹豫地停住了。最终，她只是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窗台上的栀子花，在午后的阳光里，无声地绽放着。洁白，芬芳，带着一种静水深流般的、坚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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