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病房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栅。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却被窗台上那株栀子花清甜而坚韧的香气撕开了一道口子。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调慢了流速，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像一颗疲惫却坚持跳动的心脏。
顾沉舟睡着了。
药物和巨大的精神耗损将他拖入了沉沉的昏睡。他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额角的纱布是那场无声风暴留下的唯一可见标记。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紧蹙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松开，仿佛灵魂深处仍在跋涉于一片荒芜的废墟。那只缠着新纱布的右手，无力地搭在洁白的薄被外，指关节处渗出的淡淡药渍，无声诉说着之前的惨烈。
苏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后背和肋骨的钝痛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顾沉舟沉睡的脸上。几天前书房里那如同地狱熔炉般的景象——他蜷缩颤抖、指节滴血、眼神空洞如黑洞的模样——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心悸和窒息般的疼惜。
她看着他此刻安静沉睡的侧脸，那份平日里掌控一切的强悍外壳被彻底剥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这份脆弱，比任何怒吼或冰冷都更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终于真切地看到了他精密逻辑堡垒下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那道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最终导向自我毁灭的深渊。他不是神，不是机器，只是一个被困在巨大痛苦和失控恐惧中的……人。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护士端着药盘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她熟练地检查了输液管的流速，记录下监护仪上的数据，然后示意苏糖帮忙，小心地抬起顾沉舟那只受伤的手，更换了纱布。动作轻柔而专业。
“恢复需要时间，尤其是精神上的。”护士低声对苏糖说，眼神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身体指标在好转，但心里的坎……没那么容易过。多陪陪他，但别给他压力，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和安全感。”她看了一眼窗台上的栀子花，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这花挺好，看着让人心里舒服点。”
苏糖点点头，声音有些发涩：“谢谢，我会注意的。”
护士离开后，病房再次陷入那种被阳光和花香浸透的寂静。苏糖的目光重新落回顾沉舟脸上。他依旧沉睡，呼吸均匀而绵长，只是那紧蹙的眉头似乎在她刚才配合护士换药时，无意识地加深了些许。
她想起护士的话——安全感。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她心中某个沉重的锁。几天前在书房，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他，嘶喊着他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去抓住他坠落的灵魂……那时，她凭的是一股绝望的勇气和本能的心疼。而现在，看着他沉睡中依旧无法舒展的眉头，她才更深切地明白，他需要的或许不是激烈的拯救，而是……一种无声的、稳定的、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存在。
她该怎么做？
道歉？安慰？解释？似乎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可能成为新的刺激。那晚的惨烈像一道深堑，任何言语都显得轻飘而苍白。
苏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本她带来的、封面素雅的散文集。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拿起书，翻开一页。她没有读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书页上的文字，让自己的存在感如同窗外的阳光、如同栀子花的香气，无声地弥漫在这个空间里。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中悄然流逝。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光影变幻。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浓重睡意的鼻息声。
苏糖立刻抬起头。
顾沉舟醒了。
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眸初时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厚重的疲惫，如同蒙着一层薄雾。视线有些涣散地在天花板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转向了床边。
他的目光，落在了苏糖身上。
不再是之前那种沉甸甸的、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审视，也不是熔毁时的空洞虚无。那眼神里，疲惫依旧深重，茫然和无措也并未完全散去，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初融雪水般的……清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探寻意味的……依赖？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手里捧着的书，看着她安静坐在阳光里的侧影。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那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苏糖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合上书，轻轻放在膝盖上，迎上他的目光。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询问：感觉怎么样？需要什么吗？
顾沉舟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在湿化面罩下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极其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小得几乎只是睫毛的一次颤动。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开了。
这一次，他没有看向天花板，也没有看向窗外的阳光或栀子花。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苏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上。
那只手，白皙，纤细，此刻正安静地搭在素色的书封上。
顾沉舟的目光，就那样长久地、沉默地……停留在那只手上。
仿佛那只安静的手，是这片劫后余生的寂静病房里，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确定和……锚定的存在。
病房里依旧安静。
阳光无声流淌。
栀子花的香气静静弥漫。
监护仪的“嘀嗒”声规律如常。
但在那片被厚重疲惫和无声伤痛笼罩的寂静里，在两人之间那尚未弥合的鸿沟之上，似乎有一根无形的、极其纤细的弦，被悄然拨动了。
没有声音。
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连接着病床上那脆弱的目光，和床边那无声的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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