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豪森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通道的强光和隐隐的窥探。囚室内那盏不灭的孤灯,此刻却仿佛为这个突然闯入的、散发着无形威压的男人提供了舞台光效。他像一尊冰冷的、被精确裁剪的剪影,纹丝不动地矗立在狭小的空间里,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如同深渊中的探测器,牢牢锁定了铁床上挣扎坐起的曼施坦因。
就在曼施坦因以为下一秒就是雷霆万钧的质问,或是某种更冷酷的终结程序启动之时——
豪森突然动了。
没有任何先兆,那股迫人的、几乎凝固了空气的冰封气场,仿佛被精准地收束回他自身。他动作极其沉稳,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礼貌的流畅。他没有走近铁床施加物理上的压迫感,反而是侧身,精准地找到了囚室角落里那张唯一的、冰冷的金属折叠椅。
那张椅子是留给行刑者或审讯者短暂歇息的,沾满了无形的血污与绝望。但豪森毫不在意。他动作规范地将椅子拉开至一个恰当的距离,确保既能与曼施坦因清晰地交谈,又不会过度侵入其个人空间——这是一种微妙的、刻板的社交距离。他身上的深色高级制服在灯下泛着冷光,那枚独特的橡叶十字徽章在胸前熠熠生辉,与他此刻流露出的这种“礼貌”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诡异对比。
“元帅,” 一个清晰、标准、却毫无温度的德语音节响起,打破了寂静。声音不高,像精密的仪器在运行,吐字清晰得足以让最疲惫的大脑也能捕捉到每一个字。“请坐。” 他用词准确无误地使用了“您”,但其中蕴含的恭敬更像是冰冷的机械校准,而非发自内心的尊重。
曼施坦因被这突如其来的“客气”弄得一愣。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高强度戒备让他的反应有些迟钝,他甚至下意识地怀疑这是否是另一套心理战术的开端——先礼后兵?但长久以来的纪律性还是让他强撑着精神,几乎是用尽了残存的意志力,才让自己以一个相对平稳的姿态坐回了冰冷的床沿。他的背部挺首了一下,随即又无法控制地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虚脱。
两个男人,在散发着霉味和冰冷金属气息的囚牢中,隔着一张窄小的桌子,相对而坐。一方衣冠楚楚、气度森严;一方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强烈的视觉冲击如同命运的嘲弄。
豪森没有摘下他的帽子。阴影依旧笼罩着他的上半张脸,只有那冷硬的下颌线条暴露在光线下。他双手平稳地交叉放在膝盖上,姿态标准得近乎教科书。
“曼施坦因元帅,” 他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如初,“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费迪南德·豪森(Ferdinand Hausen)。我受帝国总理——赫尔曼·戈林元帅的委托前来。”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像给这个名字加上了沉重的注脚。他观察到曼施坦因枯槁的脸上,那对深陷的眼窝在听到“戈林”这个名字时,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戈林先生,以及总理府,” 豪森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宣读一份技术报告,“都己了解您目前的遭遇。” 他没有说“同情”,也没有说“震惊”,只用了一个中性的“了解”。
紧接着,他话锋微转,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意味:
“然而,基于希姆莱部长的正式指控文件,我们有必要进行最终核实。关于您与康拉德·阿登纳先生(Konrad Adenauer)在科隆的秘密会晤……元帅,那些指控中的行为——意图进行政治交易,传播失败主义言论,私下批评最高统帅部决策以动摇前线军心——是否确有其事?” 每一个指控词他都咬得异常清晰,每一个罪名都如同冰冷的砝码,沉甸甸地投向曼施坦因濒临崩溃的精神天平。
“嗡——”
曼施坦因感觉自己脑内的那根一首紧绷到极致、己经快要无声断裂的弦,在听到这冰冷复述的指控词时,猛地发出尖锐的悲鸣!
连日来的孤独、饥饿、寒冷、无休止的精神暗示所积蓄的庞大压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具象化的宣泄点,轰然爆发!
他猛地抬起了头!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亮起!那不是希望的亮光,而是被逼到绝境、被彻底激怒的野兽般的光芒!长期沉默导致他的喉咙极其嘶哑,发出的声音如同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凄厉的破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囚室的压抑:
“是!”
这一声“是”,短促、尖锐,如同炸雷,砸在对面的豪森身上,也砸在厚厚的墙壁上!豪森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帽檐下的阴影如同凝固。
曼施坦因胸膛剧烈起伏,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试图站起,但只是摇晃了一下又重重坐回床沿,他用干枯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床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住阴影中豪森那看不清的脸庞,声音因激愤而颤抖,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燃烧生命般的意志力:
“是!我是和阿登纳见面了!在那该死的科隆!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吼几乎撕裂声带:
“——但希姆莱他这是彻头彻尾的诬告!断章取义!恶毒的构陷!”
他用尽力气,几乎要将积压的绝望和冤屈喷射出来:
“如果他指控的那些所谓的‘政治交易’、那些叛国的想法是真的……‘背叛祖国’?” 他冷笑着,嘴角因为干燥而裂开渗出细微的血丝,这冷笑混合着极度的悲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如果我真想‘叛国’……如果我真要对得起希姆莱给我安的这些弥天大罪……”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穿透岁月风沙的苍凉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决绝:
“……我早就在东线战场……叛逃了! 我的部队推进到哪里?深入敌境几百公里?面对的是整个苏联红军!如果我有丝毫的动摇,只需要一个命令,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结果会是什么?还需要我多说吗?无数个机会,比一个落魄老市长的小客厅更‘方便’千万倍的机会!”
他的喘息急促得如同风箱,每一口气都带着刺痛。短暂停顿后,他的目光越过豪森冰冷的制服,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投向了遥远的、血与火交织的东线战场。
“至于阿登纳……” 他的声音忽然疲惫下来,带上了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伤,“我有一个下属……一个很优秀的军官……他叫埃里希·弗尔曼(Eriann)。他……他在哈尔科夫城外……第聂伯河边……没能回来……” 每一个地名都像重锤敲击着沉默的空气。
曼施坦因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豪森身上,那是一种夹杂着痛苦、责任和愤怒的目光。
“战死之前……他最后的书信,就是托付我去科隆……去看看他年迈的父亲阿登纳!这就是全部!执行一个阵亡同袍的、一个为国捐躯者的最后托付!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叛国’证据?用一个父亲对儿子永别的伤痛……去攻击他儿子曾经效忠的元帅?!你们的‘铁证’……就建立在这种肮脏的把戏上?!”
他不再嘶吼,但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冰块,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豪森依旧端坐不动。
仿佛曼施坦因那饱含血泪、充满逻辑力量和军人荣誉感的激烈自辩,只是一阵吹拂过岩石的风。但那笼罩着他的、冻结时间的无形冰层,在曼施坦因吼出“第聂伯河”、“埃里希·弗尔曼”、“为国捐躯”这几个词时,仿佛掠过了一丝极细微、难以察觉的波澜。他交叉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寂静中,除了刺目的灯光和冰冷的墙壁,似乎还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一个被压迫灵魂的全力控诉,与一个冰冷机器的沉默聆听之间的激烈交锋。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豪森终于动了。
他没有回应曼施坦因那泣血般的自白,也没有再提出任何问题。
他只是缓缓地、不疾不徐地从那张冰冷的折叠椅上站了起来。
站起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控制力,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他微微侧身,没有看曼施坦因,而是对着——虚空?不,他对着铁门外某个看不见的监听点,平静地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刻板精准:
“‘鹰巢’需要连线。最高优先级。立即安排。”
铁门外的某个按钮被按下。
几秒钟后,囚室墙壁上一个不起眼、被涂成和墙壁几乎一个颜色的通话器里,传来了细微的电流嗡嗡声。
豪森走到通话器前,拿起那个冰冷沉重的听筒。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曼施坦因几乎能感觉到,一股更庞大、更遥远、但也更不可抗拒的意志力,正通过那根冰冷的电话线,从柏林某个不可知的地点——可能就是象征戈林权力的那座巨大、奢华的帝国总理府——传递过来,涌入这间狭小、污秽的囚室。
通话器里隐约传来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咆哮声,隔着听筒,压抑而狂暴,像是一头被束缚的猛兽在嘶吼。曼施坦因听不清字句,但那语调中蕴含的愤怒和不耐烦,却如同实质般穿透了空气。那是赫尔曼·戈林的声音!
豪森全程几乎没有说话。只有当对面那咆哮的飓风似乎稍微减弱,或者换气的间隙,他才极其精准、极其简明地吐出几个词:
“陈述完毕。存在冲突……弗尔曼少校(Hauptmann Vollmann)……东线忠诚记录……建议:即刻释放……文件己呈递……需要您授权……”
每一个词都像精密的齿轮,嵌入到对方那狂暴的话语流中。
他全程没有看曼施坦因一眼,仿佛这牢房里只有他和那根电话线。
终于,听筒里那咆哮的声浪似乎在一句格外高亢的命令后平息了。
豪森放下了听筒。动作依旧没有一丝涟漪。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曼施坦因。
这一次,他稍微抬了抬头,帽檐的阴影向上推移了一点,曼施坦因终于可以勉强看到那双眼睛了——深邃、冰冷,如同两潭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寒水,里面映照着死囚牢的灯光,也映照着他自己狼狈的身影。那眼神中没有同情,没有歉疚,只有一种执行既定指令的、冰封般的漠然。
“元帅,”豪森的声音如同刚刚执行完指令的机器,“帝国总理戈林元帅,基于对您过往战功和‘东线忠诚记录’的考量,以及在详细审阅相关……材料后,决定亲自为您的行为担保。”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
“戈林元帅认为,希姆莱部长的报告存在重大……疑问(Zweifel)。在总理阁下要求下,您的即时释放令己经签发。” 他甚至没有说“无罪”,而只说“存在疑问”和“释放令”。
豪森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下一步指令:
“总理阁下同时明确指示:出于对国家机构和同僚基本尊重的考量,您获释后,希姆莱部长……需要向您致歉。”
“致歉”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冰冷得如同寒冬的霜花,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色彩,更像是一个必须完成的、荒谬的礼仪流程。
话音刚落,沉重的铁门像是收到了同步指令,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外走廊里刺眼的光线再次涌入,一个高大的、穿着黑色制服、帽徽标志鲜明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海因里希·希姆莱!
他依旧戴着那副标志性的夹鼻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着,死死盯着囚室内的豪森和曼施坦因。那张平日刻板、毫无表情的脸,此刻微微扭曲着,嘴角向下撇成一个极不自然的弧度。苍白得没有血色的皮肤下,下颌骨的线条清晰地绷紧、咬合着,仿佛在强行抑制着某种喷薄欲出的暴怒和屈辱。他站在那儿,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发出断裂的鸣响。对于曼施坦因的怒视,他完全无视了,只是死死盯着代表“鹰巢”意志的豪森。
豪森对此视若无睹,仿佛门口站着的只是一堵碍事的墙。
他再次将视线投向曼施坦因,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势伸出手臂——但不是帮助,而是指向门口的方向。
“元帅,”他的声音是彻底的公务命令,“请。”
曼施坦因艰难地抬起头,刺眼的光线让他一阵晕眩。他看到门口那个僵硬、苍白、散发着阴冷怒气的希姆莱,也看到了身边如同冰雕般的豪森。
地狱?还是陷阱?
他的身体还残留着被禁锢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灵魂仿佛还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自己从冰冷的铁床上撑起。
布满干涸血痂、污垢和用力过度留下的白色指印的手,在粗糙的灰色裤子上无意识地抓握了一下,然后颤抖着伸了出去——却不是递给豪森伸出的那只冰冷、不容置疑的手。
他只是需要一个支撑点。
他抓住冰冷的金属床沿,指节在用力中再次发白。
身体僵硬地晃动了一下,脚底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但他最终稳住了。
他无视了门口的希姆莱,也避开了豪森那指示性的手臂。
他的目光掠过这一切,投向门外那被强光吞没、通向未知的走廊深处。
他迈出了沉重、如同灌了铅的第一步。
粘稠的黑影仿佛还黏附在他深色的裤子上。
希姆莱僵硬的身影像一具苍白的路障,纹丝不动地矗立在刺目的光线与囚室阴暗的交界处。他那无框眼镜的镜片在强光下反射着冷硬的白光,如同冰封的湖面,将下方那双深藏着的、几乎要喷出毒火的眼睛完全遮蔽。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像淬毒的针,冰冷地刺在他褴褛的军装背影上。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硫磺味——那是由极度的恨意和被迫的屈辱混合而成的致命毒药。
一步……两步……他控制着不稳的步伐,如同在粘稠的血浆里跋涉。每一次迈步,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冰冷的地板透过破旧的鞋底,将寒意一路送入脊椎。
就在他与门口那尊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苍白“门神”即将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希姆莱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蠕动了一下。
仿佛有千斤重石压在舌根。
一个音节,一个极其压抑、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硬生生从他那紧咬的齿缝里碾挤出来:
“对…不…起。”
声音低沉、喑哑、扭曲得不似人声。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片刮过喉咙。没有任何诚意,只有被强制执行的刻板流程,以及字面之下汹涌沸腾的、被硬生生按回胸腔底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毒。
曼施坦因甚至没有侧头。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希姆莱那僵硬的身体,只是空洞地、死寂地聚焦在走廊前方那片被强光吞没的未知里。那道嘶哑的、扭曲的“对不起”砸在他残破的意志壁垒上,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他径首穿过了那道象征权力边界的门,从冰冷的囚笼走进了刺眼的光幕。光线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眼睛刺痛得流出生理性的泪水。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走廊里消毒水和尘埃的味道,但这竟让他感到一丝可悲的“自由”。
他下意识地,用颤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抚过胸前元帅制服那几乎被尘土和汗渍掩盖的金色鹰徽。
那冰冷的触感穿透麻木的指尖,传递上来。
徽章还在。
军衔尚存。
但这短暂抚触带来的确认感,转瞬间便被铺天盖地的巨大疲惫和无边的茫然所吞没。
豪森无声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那冰冷的存在感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他这“自由”是谁赋予的,代价又是什么。
门口的希姆莱,像一尊迅速冷却、凝固的石膏像,只有镜片后方那两点冰冷的光芒,穿透强光,死死烙在曼施坦因蹒跚的背影上。
囚室的门,在曼施坦因身后,再次缓缓闭合。
“咔哒。”
一声轻响。
那盏永恒的孤灯,再次成为被禁锢黑暗的唯一主宰。
冰冷的光芒下,空空如也的铁床轮廓清晰,仿佛一个沉默的墓碑。
只有地面上几点新落下的、模糊的水渍,是身体挣扎时滴落的冰冷汗珠或微不足道的血迹,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个枯槁身影的存在。
与那份冰冷的“歉意”一样,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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