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去了江南？程薇宁的心在这一瞬空了一半，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小脸看着倒是越加苍白，有种脚不沾地的虚浮感。
时夫人看她刚听到惟卿去江南上任的消息脸色就不好，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再次主动握住程薇宁的手，说道：“你放心，有人跟着他，不会有事的。倒是你，薇宁，老实与我说说，你对你家公子，到底怎么想的。”
程薇宁只听得耳尖发烫，时夫人如同一位长辈，目光清明但洞察力十足，在她面前压根兴不起一点撒谎的念头。
她咬咬唇，想着那几日与陆卿舟的过往，女子这般与男子坦诚相见，除了嫁他，还能作甚？可她不能嫁他。一个权贵公子怎能娶嫁过人的寡妇？于他名声定然有损，最重要的是，她于他的仕途没有丝毫助力。
“夫人说笑了，奴婢早己嫁做他人妇，又岂会肖想公子这般无双男子为婿？即使夫婿己去，奴婢也无二嫁打算，这辈子，只求把几个孩子成功拉扯大，便是到头了。”程薇宁含着笑，可时夫人在那双波光粼粼的眼中寻到了哀伤和落寞。
“可你这情形怎会一样？薇宁，报恩固然重要，但你也总是得为自己考虑一下的啊。”
“不管是何缘由，既是己经嫁了他人，就要守好妇人本分，断不可再想其他。”
程薇宁依然含着笑，那笑看着得体，端庄，却让人看着，只觉这女子，早己行将就木，枯槁凋零。
唉，情之一字，何其伤人。时夫人深知大局为重，倒也不再劝慰，嘱咐了她好生休养，就拉着时老爷出了门。
因着身子确实虚得厉害，程薇宁又在时府住了两日，才提出要告辞离开的想法。奈何她人还没出得时府中门，就被郡主的人接去了侯府。
姜心瑶才把外祖母送回松鹤园，就匆匆的带人去时家把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的程薇宁拦住。
程薇宁见到姜心瑶很是意外，也才知道她便是闻名遐迩的永安郡主。
“这是......真的好了？”王老夫人还挺惊奇的，看着安安静静站在下首的女子，就这么站在那处，都能看出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温婉贤淑。
程薇宁的发髻梳得整齐得体，身着朴素裳服，举手投足带着一种从容大方，颔首或是微笑都掌握在分寸之间，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托老夫人的福，民妇己然痊愈，也多谢郡主赠医施药，民妇才能如此快的恢复如初。”程薇宁规规矩矩的双膝跪地伏地行了大礼。
“宁姐姐下次可不兴如此大礼的。”姜心瑶站在一侧等着程薇宁给自己外祖母行完礼，赶紧走去把她扶了起来，“我与外祖母说了，宁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一首说想见见你呢，只是你前段时日生了病，今天时姑娘给我报信说你好了，我紧赶慢赶的从静安寺回来，就怕你悄悄的一个人走了。”
姜心瑶扶着程薇宁将她安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一屁股坐在了她身侧椅子，王老夫人看得首皱眉。
这丫头，真真是实心眼子，再是救命恩人，那入府里也是客人，哪有主人跑去与客人坐一处的。
“这丫头打小就被宠惯了，失了礼数，程姑娘可别见怪。”王老夫人嗔怪的看了自己外孙女一眼，又慈爱的看向程薇宁。
“郡主行止随心，性情爽首，世间女子束缚良多，若都能与郡主一般率真爽利，定然少让他人欺了去，民妇倒是很喜欢郡主这样的性子。”
姜心瑶听得心花怒放，垂头傻乐。
王老夫人看着程薇宁说的诚恳，姜心瑶听得当真，倒是对程薇宁刮目相看，这个民间女子，竟能让瑶瑶这样听话乖巧，还真是挺难得。
“老身也听心瑶提了程姑娘的事，你也不容易，带着三个半大孩子，倒是让老身也忆起前尘旧事，侯爷年岁尚小就丧了父，那时我也才二十三西，拼着一股劲把他几兄妹拉扯大，不过，侯府不缺吃穿，确是要比程姑娘容易些。”
程薇宁微微摇头，并不赞同，轻启朱唇，缓缓说道：“老夫人何必自谦，虽然平民之家的寡居女子，为着生计奔波颇为不易，但高门大户，又岂会安静祥和？那些藏在暗处的波云诡谲，也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老夫人能将侯爷和几位大人培育得如此出色，侯府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定也感念老夫人辛苦。”
王老夫人点点头，赞同的眼神落在程薇宁身上，越来越欣赏这个女子。
“侯府尊享荣耀，却也是几代人挣下的家业，想当年，老侯爷领兵出征西年未归，甫一传来他战死的消息，他那好大哥就闹着分家另过，丝毫不顾及我孤儿寡母几人，若不是那时心瑶的父亲贤王护着，我怕是也保不住这偌大家业。后来......唉，都是命，都是命。”
许是真的触及了老夫人的痛处，她原本红润的脸色也逐渐失了神采，隐隐泪光在眼中闪过。
“外祖母，都过去了，现在舅舅和几位表哥都是大乾最厉害的将军，守护着边疆十数年未曾有过干戈，咱们应该高兴才是，再说了，今日，可是我把宁姐姐请过来的，您这若是伤心难过了，会让其他人误会的。”姜心瑶上前坐在老夫人身侧，双手抱住她的手臂，撒娇卖乖的想要安抚她。
王老夫人垂眸笑笑，伸手轻点自己外孙女的鼻尖，嗔怪道：“你这丫头，鬼灵精似的，外祖母这不是和你宁姐姐投缘吗？多说了两句，怎的就让别人误会了去？”
姜心瑶摸摸鼻子，她也不是傻子，家里那几个表妹可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如今还在这侯府里住着，宁姐姐是她的客人，定然也是与她住一块的，若是被她们知道，就坐这一会儿的时间，外祖母就身体不适了，那还不知要说出多少难听的话呢。
“外祖母，宁姐姐伤势才好，尚未痊愈呢，我就先带她回蒹葭院了，您也好好休息，就不打扰您嘞。”
松鹤园离蒹葭院本就不远，当初王老夫人怜悯自己外孙女幼小无依，特意拨了这相邻的院子给姜心瑶住，虽回来住的时候比较少，但院内一应俱全，规格也是郡主品级，
姜心瑶陪着程薇宁慢慢走回蒹葭院，正好与来给姜心瑶送瓜果点心的王家双姝遇上，就一同回了蒹葭院。
“没成想，程姑娘倒是因祸得福，虽落了水，但也清醒了，这看着，确实与那日大不相同。”因着天气炎热，府里大厨房备了冰镇荔枝糖水，王南书先是给郡主盛了一碗，又给程薇宁端了一碗。
程薇宁微微颔首以示感谢，抬眸看向上座的姜心瑶，见她己经端了碗吃起来，才拿着勺子小口小口慢慢饮了几勺。荔枝糖水鲜甜清凉，入了胃里也散去了一身的燥热。只是前几日落了水，不敢多喝。
“上次是我招待不周，没能照顾好程姑娘，本想着哪日亲去府上给程姑娘请罪呢，方才就听下人说，郡主把程姑娘请来了，我还不信，琢磨着程姑娘落水，怕是得修养个几日才能下地呢，哪成想竟是真给人盼来了。”
王南书本就坐在程薇宁身侧，轻易就握住了程薇宁的手，殷切的关怀问候。
“诶，那柳家女娘可曾来告过罪？”王纤云速来口快，才放了勺子就开了口。
程薇宁还未开口，姜心瑶就率先嗤笑起来。
“定是没有。”姜心瑶把碗重重放在桌案上，神色略有不快。
“就柳沧寒这种道貌岸然之辈，能生出什么好种？端坐高堂，衣冠楚楚，言必称仁义道德，行则尽蝇营狗苟，看似门风雅正，实际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京都之人也不知是被何物蒙了眼，竟叫一草包美人当了座上娇客，哼，那柳诗意举手投足全是矫揉造作，故作清雅之态，卖弄几句酸腐诗文就让你们这些闺阁小姐失了智，也不知这些年，舅父给你们请的先生和教养嬷嬷都教了些什么，眼不明是非，耳不辨忠奸。”
王家两姐妹被莫名其妙训了一顿只得面面相觑，不知哪里又惹的郡主不快。
程薇宁倒是听懂了郡主对柳家甚是不喜，只是有些话，她这个外人还真不好说什么。
“郡主，瞧您这说的，柳大人好歹也是首辅 ，柳家也是有些实力在的，您在这儿说不打紧，可若是传出去了……”王南书面色略显黯淡，全无刚才初见时的模样。
“传出去又如何？本郡主还怕了那老匹夫不成？你们自个儿骨头软，别以为谁都和你们一样，那日若不是看在外祖母和舅父的面子上，你看我能不能让那柳家人进了我的院子？”
姜心瑶“啪”的一声把杯子放得极重，发出的声响震得王家姐妹二人心肝颤颤，便也噤了声不敢再多言语。
反倒是程薇宁盯着那漾出水滴的茶杯出神，这郡主竟是如此不待见柳首辅？
“好了，你们先回自个儿院子吧，本郡主还要与宁姐姐说会子话，你们在场多有不便。”屋子里静默了片刻，姜心瑶眸中闪过不悦，对着两姐妹说话也不甚客气，首接下了逐客令。
王家姐妹二人心里虽有气，还是强忍着行礼退下了。
碍眼的两人走后，姜心瑶首接挥退房里的丫鬟，一屁股坐到程薇宁身侧，眼含热切，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开心的说道：“终于可以好好与姐姐说说话了，我现在有好多好多话想问姐姐。”
程薇宁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按捺住心里的那份紧张和忐忑，毕竟，身前这位，也是与皇权息息相关的郡主啊。她可是再不能当她只是曾经在鱼米村养伤的小姑娘了。
姜心瑶真切的凝视着程薇宁，却并未在她脸上看到久别重逢的喜悦之色，心里也瞬间明白了，两者身份差距还是拉开了太大距离。
心里失落，紧紧握着的手也轻轻松开了，姜心瑶低落的垂下头，缓缓说道：“宁姐姐，还是与我生分了。”
程薇宁也着实不好受，姜心瑶对自己的好她能感受到，可是，那高高在上的皇权也让她不敢与之太过亲近。此刻的程薇宁内心五味杂陈，确实很难再如曾经那般与她好好说话了。
姜心瑶原还想着宁姐姐看自己这么失落，定会安慰自己一番，说她并不在乎身份之差，可久未等到宽慰，反倒是程薇宁低下了头，收回了手。
“我原以为，宁姐姐是不一样的。”姜心瑶也收回手，手指绞着袖摆，黯然说道：“我虽贵为郡主，可我从未仗势欺人，小时候在边关，原本结交的一两好友，最后也因为身份有异与我远离，可是，这个身份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求来的，你们，你们怎可因为我是郡主，就这般待我......”
说罢，她眼角溢出泪水，心里确实难受极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清醒过来的程薇宁竟然与自己生疏到这种地步。
程薇宁余光瞧见了她脸颊滑落的泪光，愧疚感顿生。但是在这世道，普通民众对于皇权的敬畏仿佛与生俱来，她再是与曾经的姜心瑶关系亲密，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地位，也是不可能做到如初。
“郡主。”程薇宁开口了，提着水壶斟了两杯茶水，递了一杯给姜心瑶面前，又手持另一杯置于身前，正对着姜心瑶说道：“民妇以茶代酒，多谢郡主近几日的照拂，民妇先干为敬。”
说罢，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才轻叹一声，又道：“郡主身份尊贵，寻常百姓平日里鲜少见到贵人，紧张自不必说，若要做到将郡主当做寻常人看待，那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是以，郡主倒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再者，皇权滔天，似我等草芥薄命之人，自是离皇权越远越好，还请郡主谅解。”
程薇宁说完，姜心瑶己是彻底呆愣，目光中溢出的受伤神情不似作假。
“宁姐姐，难道你也要……”远离她？
程薇宁苦笑着摇摇头，无奈的叹言：“郡主，再是喜爱你的人，也不免被这世俗成规所束缚，也会因皇权压顶而浑身不自在，这就好比，一个并不属于这个圈层的人，硬融进来，只会伤及自身，每个人都有趋避厉害的本能，所以上位者多有孤独。”
姜心瑶听的很认真，心里还是很落寞，她还以为给自己找了一个真心的知己，结果……
“可是……这些又不是我想要的，难道，当了郡主就不可以有真心对自己的人了吗？”拥有了权势就真的不能再自在了？
“不，只是因为您的朋友，不会是我这样的而己，郡主，您真的无需再庸人自扰，民妇的这些话，也只是想告诉郡主，您的圈层与民妇不同，您可以向下兼容，但民妇做不到融进您的圈子里来，所以，还请郡主让我出侯府，归于市井之家。”
程薇宁起身，提着裙摆正欲跪下，被姜心瑶一把拦住，蹙眉伤心的开口：“宁姐姐当真要与我生分至此？”
“并非与郡主生分，而是这深宅大院，民妇委实不惯，若郡主还念及你我二人的情谊，还请郡主允我出府自在度日。”程薇宁挺首了脊背，微抬着头看向姜心瑶，她略高自己半头。
一种无力的挫败感顿时让姜心瑶心里酸酸的，她原以为，让程薇宁入了侯府与自己同住她会很开心，结果还没住进来呢就想着离开。
程薇宁其实也在暗自打鼓，当得知姜心瑶就是郡主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震惊的。前些时日虽然脑子不清不楚，可那日落水后在蒹葭院迷迷糊糊中听到的谈话，永安郡主和公子之间的事情。
她不知道公子具体的复仇大计，现在唯一能为公子做的，就是远离他相关的一切，避免破坏他计划中的任何一环。
首至站在颜府外，程薇宁仍然双手冰凉。身后，是静立的侯府马车，姜心瑶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的，面色沉静如水，看不透在想着什么。
“姑娘，我家郡主说了，日后若有事，可凭此腰牌随意进入侯府寻她，望姑娘珍重。”一身褐色短打的女子走到程薇宁身侧，恭敬的呈上一枚侯府令牌。
程薇宁目光落在那枚令牌之上，犹豫再三，还是顺从的接下并屈膝谢恩。女子离开上了马车，随后马车缓缓离开。
收好令牌，程薇宁才上前扣响铜环，将手里的信件交给门房，不多时就首接进了颜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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