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福源记”杂货铺那扇紧闭的黑漆小门上。凌逸尘像一尊没有温度的塑像，隐在铺面最深处货架的阴影里，只有指尖夹着的半截劣质卷烟，偶尔亮起一点微弱的红光，映亮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冰冷的审视。
他对面，站着“秤砣”老周。昏黄的油灯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驱不散老周脸上密布的冷汗和几乎要跳出胸膛的恐惧。他佝偻着背，双手神经质地绞着油腻的围裙下摆，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不成调：
“凌…凌先生…真…真不怪我…那‘黑狗子’…像闻着味的疯狗…就…就盯着我那挑水的扁担…我…我…”
“扁担？”凌逸尘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冰冷的铁锥，狠狠扎进老周的耳朵里，“我让你用‘竹篓’，为什么用扁担？”
“竹…竹篓满了…要收摊…我…我就顺手…”老周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双腿筛糠般抖起来，“我该死！我糊涂！凌先生…求您…”
凌逸尘的目光越过老周颤抖的肩膀，落在那根被随意扔在角落、一头还沾着湿泥的旧扁担上。扁担中段被劈开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里面空空如也。一份关乎临江码头日军近期增兵部署的密报，连同传递它的交通员“泥鳅”，一起消失了。消失得无声无息，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瞬间没了踪影，只留下致命的油星。
“泥鳅”是老周发展的下线，一个机灵的码头苦力少年。扁担，是凌逸尘为应对突发检查设计的临时传递工具之一，但只能用于最紧急、最简短的讯息，且必须立刻销毁。显然，老周在恐惧和侥幸中，犯了大忌。
凌逸尘掐灭了烟头。黑暗中，火星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刺鼻的青烟。他没有再看老周，声音冷硬如铁：“‘秤砣’，你这条线，到此为止。”
老周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绝望地看着阴影里的凌逸尘：“凌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现在，”凌逸尘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上家人，立刻走。去城南土地庙后墙第三块松动的砖头下面取盘缠，里面有新的身份路引和去处。天亮之前，必须离开临江城。记住，忘掉这里的一切，忘掉‘福源记’，忘掉你叫老周，也忘掉我。”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程序指令，没有愤怒，也没有宽恕，只有最冷酷的切割。一个暴露风险极高的点，必须立刻切除，如同剜掉腐肉。
老周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知道，这己是凌逸尘给予的最大仁慈。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凌逸尘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闷响，然后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后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铺子里只剩下凌逸尘一人。死寂中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浓烈的恐惧混合的味道。他走到那根惹祸的扁担前，蹲下身，手指仔细拂过被劈开的缝隙边缘。没有血迹，没有搏斗痕迹。敌人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早有预谋，目标明确。
“泥鳅”凶多吉少。临江码头的情报网，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凌逸尘的眼神沉静无波，但心底的寒意却层层弥漫开来。他站起身，没有再看这间即将被彻底废弃的铺子，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黑暗，只留下身后一片冰冷的死寂。一张网破了，需要立刻修补，甚至重新编织。代价，是血。
……
几乎在同一片深沉的夜色下，数百里外的根据地通讯联络站，却灯火通明。
苏婉晴坐在她的“领域”中心——一张宽大的木桌被各种仪器和文件占据。两台笨重的军用电台是主角，指示灯幽幽闪烁，发出低沉的嗡鸣和电流特有的嘶嘶声。几个戴着耳机的报务员全神贯注，手指在电键上飞快跳动，滴滴答答的声音如同密集的心跳。空气中混合着机油、热电子管和纸张的味道。
苏婉晴没有戴耳机，她面前摊开的是一大叠刚刚抄收下来的原始电文纸，上面布满了长短不一的点和划，如同天书。她左手边放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标准电码本》，右手则握着一支红蓝铅笔，在一张巨大的信号频谱分析图上勾画着。她的眼镜滑到了鼻尖，眉头紧锁，全副心神都沉浸在那些无形的电波海洋里。
突然，一个负责监听陌生频段的年轻报务员小王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苏…苏科长！您听这个！”
他迅速将监听耳机的插头拔下，接入旁边一台用于外放的小型扩音器。顿时，一种极其怪异的声音在嘈杂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
“滋——哒哒哒哒——滋——哒——哒哒——滋——哒哒哒——滋——”
这声音不像寻常摩尔斯电码的清脆点划，反而带着一种粘滞、扭曲的质感，每个“哒”声都像是被强行拉长又压缩过，中间夹杂着强烈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滋”声干扰，极其刺耳。它反复循环着一段固定的、却又完全无法解读的诡异节奏，在电台背景的沙沙声中，显得格外阴森和不祥。
房间里其他滴滴答答的敲击声瞬间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台发出怪声的扩音器，脸上写满了惊愕和困惑。
“这是什么鬼东西？”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报务员老张摘下耳机，一脸嫌恶，“干扰？还是哪个缺德的电台坏了乱发？”
苏婉晴却猛地抬手，示意大家噤声。她快步走到扩音器旁，侧耳细听，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猎物。那粘滞扭曲的“哒哒”声和刺耳的“滋”声，在她耳中分解、组合。她迅速拿起一张空白电文纸，铅笔尖随着那怪异的节奏，在纸上飞快地记录下一串毫无规律可言的符号和长短线。
“不是干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凝重，“是信号！一种…从未见过的加密信号！”
她盯着自己记录下来的符号，又对照着旁边的频谱图。图上的波形也极其诡异，主信号波段被一种频率更高、强度更大的噪音波段完全覆盖、缠绕，像两条狰狞的毒蛇死死绞在一起。普通的滤波手段根本无法将它们有效分离。
“记录下精确的波长、出现时间、持续时长和循环规律！”苏婉晴语速飞快地下令，“小王，继续监听这个频段，有任何变化立刻报告！老张，通知技术组，把频谱记录仪接过来！其他人，手头工作继续，但耳朵都给我竖起来！”
联络站的气氛骤然绷紧。那持续不断的“滋——哒哒哒哒——”怪响，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破了日常通讯的帷幕，带来一股令人心悸的诡谲气息。它来自何方？是谁在操控？传递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
苏婉晴坐回桌前，拿起那张记录着诡异符号的纸，红蓝铅笔在几个重复出现的扭曲“哒”声组合上重重画了圈。首觉告诉她，这绝不是偶然。这怪异的电波背后，必然藏着惊涛骇浪。她需要立刻分析，需要更多的样本，需要……远在前线的凌逸尘的经验。她迅速抽出一张电文纸，开始起草一份加急密电，将这段“魔鬼电波”的初步特征和她的判断，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完全破解的深层密码编译进去。无形的战场，新的、更诡异的硝烟，己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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