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荷花做下了心结,但是找谁去问个明白呢?那么多的衙门,那么多的官员,谁会听她的倾诉呢?具体哪个部门、哪些人能管她的事,她心中也不清楚。她只知道政府是国家的,老百姓有事就应该找政府,离她最近的,当然就是镇政府了。她决定先到镇政府去问一问。
人一旦有了信念,就有了精神。在儿子出事半个月后,这天,吴荷花做了简单的梳理,穿上了黄色的上衣、蓝色的裤子、一双绣着荷花的黑色布鞋,头发上左右两侧各别上了一只黑发卡。一大早,她便来到城郊镇政府等候。镇政府是一座三层小楼,因为没到上班时间,院里冷冷清清的。
到了八点钟的时候,人陆续进入。党政办主任马跃一向来的比较早。马跃,年龄30岁出头,前额头发己掉光,看上去老了不少。扁平的脸,深深的眼窝,牙齿泛着黄色。他是镇机关最勤劳朴实的员工,总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党政办在一楼,他开门进去了。见有人上班了,吴荷花从后面跟了过去。马跃回头看到了吴荷花,并不认识她,问:“你有什么事。”“我儿子的事。”“你儿子怎么了?”“死了。”“死了?你是哪里人?”“小王庄的。”“噢,中管区的。”马跃回应道。
“中管区”是指镇里划分的几个行政工作管理区,属于包片管理。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到了基层什么事都得有人应着。这个管理区就起到了包罗万象的作用。
“你得找肖镇长,他还没过来呢。”马跃告诉吴荷花,没有再问事情的细节,只是给她指出了要找的领导。肖鸣在镇上除了副镇长的职务外,还兼任中管区的书记,吴荷花的事自然应向他汇报。“肖镇长?我认识。”“你认识,那你在这等一会吧,他来了我给他汇报。”“嗯嗯。”吴荷花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来。
早上八点半,肖鸣来到了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二楼的西头,室内设施简单,有一张办公桌,一张休息的小床,一件文件橱,一个洗脸架,还有几把椅子。马跃来到他的办公室,说:“肖镇长,下面有位叫吴荷花的来找你。”“吴荷花,什么事?”“说是他儿子的事。”“他儿子还能有什么事,那天都处理完了,我在现场看着处理的。”“那怎么办?你让她走就行,没有再给她处理的事了。”
马跃回到办公室,对吴荷花说:“你的事领导知道,都给你处理完了,你回去吧。”“我不回去,我要找肖镇长。”“肖镇长正忙着呢,马上就要开会,今天没有时间。”“我就几句话问问他。”吴荷花一边说一边执意上楼。办公室里另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张甜甜也过来劝阻吴荷花。不管怎样劝,吴荷花还是要见肖鸣,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不走,我要见肖镇长,我要见肖镇长!”从声音中听出来,她是有意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人听到了呼喊声之后,前来围观。马跃又“噔噔噔”地上楼汇报:“她不走,还大声喊叫,你见一面吧。”“行,让她上来吧。”肖鸣答应着。
得到了允许,马跃将吴荷花带到肖鸣的办公室,自己就下楼了。这时,肖鸣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东西,没有抬头。吴荷花认得肖鸣,她走进屋,站在肖鸣的面前,不等肖鸣写完,便迫不及待地首接问:“肖镇长,我儿子的事还得说一说。”听到问话,肖鸣抬起头,有些不耐烦地回答:“还说什么?”“我儿子是怎么死的?”“你还用再问,不是处理完了吗。”“这事没完,你还得给我说说,我儿子是怎么死的?”吴荷花再一次追问。“当时你也到了现场,死亡原因不是很清楚了吗!”“不清楚,我就是让你说清楚,我儿子是怎么死的?”吴荷花又一次逼迫式的追问,把肖鸣的火气激上来:“你儿子坠楼摔死的!”肖鸣提高了嗓门。“你看见了?”“我看见了,就是从我眼前摔下来的。”“从哪里摔下来的?”“从楼上、高楼上,还能从哪?”“你到楼上看过吗?”“我骑摩托车刚到楼下,我怎么能到楼上去?”“那你没有看到怎样掉的楼?”“那没看见。”“你没看见,那我儿子就不是自己掉下来的。”“不是他自己掉下来,还会有别人让他掉下来?我到公司的时候,整个院子里就没有看见一个人。”“是你最先看到我儿子掉下来的?”“是我最先看到。”“是你最先看到的,你就得给我说清楚!”吴荷花在追问中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进一步增大。“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儿子差一点砸在我身上。要是砸着,不是半死就是残疾,想起来我现在还后怕呢。”“你当镇长,就有关系,这事我就找你,你就得给我说清楚!”这步步紧逼的架势可不简单,这是为了儿子做足了功课,一个农村妇女的潜能也被彻底激发出来。
见吴荷花缠着不走,肖鸣缓和了一下语气:“大姐,你儿子死了,心情不好,我也理解。但事情都处理完了,你再找我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行了,我还要开个会,你回去吧!”“没处理完,这事不能完!”肖鸣准备开会,拿着材料向外走,吴荷花拦着他,不让他出门。肖鸣生气地对她说:“你让开,我要开会!”将吴荷花推了一把,下了楼。吴荷花在后面跟着,一边走,一边嘟囔:“没完,这事没完!”下楼后,办公室的张甜甜截住了她,劝她:“肖镇长还要开会,你别跟着了,你回去吧。”她劝住了吴荷花。吴荷花在楼下站了一会,看着肖鸣走远了,她也慢慢地走着回家了。
下午三点,县里的“群众满意度”调查队到小王庄村调查,肖鸣、王有余陪同。调查人员在村里发放调查问卷,走访了十多户群众,都表示满意。调查结束后,正准备回去,赶上了小学放学,吴荷花在村内迎上了他们。王有余见状,忙把吴荷花拉到一边,对吴荷花说:“荷花,调查结束了,你别过去了。”“啥调查?”“满意度调查。”“我不满意。”吴荷花说。王有余越阻止她,她越是想过去问个明白。调查人员看到了她,就过来问她:“我们是来调查镇里工作的,你满意不满意?”“我不满意。”“对谁不满意?”“对肖鸣不满意。”“哪方面不满意?”“他不管事,不问事。”肖鸣听到吴荷花当面指责他,心中自是不乐,过去对调查人员说:“别听她的,她的事都处理完了,她是故意说假话,她这个调查表作废。”“我看你敢作废?”吴荷花也表露出了怒色。“都给你说几遍了,你儿子的事处理完了,你不满意就是无理取闹。”“谁无理取闹,就是没处理完,就是没处理完!”吴荷花在调查人员面前嚷嚷个没完,王有余便把吴荷花劝回家去。吴荷花当着调查人员的面指责肖鸣的话,令肖鸣当众出了丑,他心中积下了一些怨气。
与肖鸣的见面不欢而散后,第二天,吴荷花便去了县信访局,到更大的机关去讨个说法。她再次踏上上访之路。
小王庄村离县城并不远,吴荷花很早就来到县信访局门口等候。县信访局位于县委、县政府的前面,是临街的一排平房,为了方便群众设置的。这天有十几个上访人员来到了信访局,有的是第一次,多数是老上访户。他们相互交流着,有的还给吴荷花分享着上访的经验。上班时间到了,工作人员把这十几位人员叫到一个等待室,并做了人员和事项的登记。
吴荷花排在了第一位,工作人员将她领到了一位领导的办公室,这位领导叫令狐和,是县信访局局长。令狐和,50多岁,中等个头,身上无肉,瘦的只有几根肋骨。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眼睛发白,嘴里露出两颗大门牙。头发稀少,还弓腰驼背,走路蛇腰,快到了九十度,讲起话来慢条斯理。
要说杏山县组织部门还真会选人,像令狐和这样的干部很适合在信访局工作。信访局原本是为群众解决难题的窗口,但在杏山县却成了群众意见的“消声筒”。群众上访的问题很多是由政府主导的工程引起的,这些问题形成的原因多是政策界限不清,政府强行推进,群众利益没有得到保障。群众上访的虽然有道理,但信访局也不能说领导定夺的有错误,这就难煞了接访人员。令狐和就有这项本领,他坚持的原则就是:“上访我欢迎,问题拖着办。”是典型的“脸好看,事难办。”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就需要信访工作人员有足够的耐心,有磨的功夫,有稳的本领,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际上是与上访人员打的一场持久战、消耗战。
令狐和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桌子上放了一杯茶水,吴荷花坐在侧面的木椅上。令狐和先是咳嗽了两声,问:“你叫什么名字?”语气非常轻柔温和,有亲和力。“我叫吴荷花。”“这名字好,是哪里人?”“城郊小王庄村的。”“小王庄,哦,你们村前是不是有个池塘?夏天盛开着满池的荷花。”“是有个池塘,你知道?”“我知道,我去过你们村。”这拉家常式的开场白,拉近了与上访人的距离。“你有冤情?”“冤情”两字更是道出了上访人心中的期盼。“有冤情!”吴荷花回答。“别着急,慢慢说,我们都会给你记清楚的。这是梁淑敏股长,她负责记录。”令狐和指着吴荷花身边的女工作人员说。
“你说说你的主要诉求?”“诉求?”见吴荷花没有听懂什么意思,令狐和进一步说:“就是你想反映一个什么事?”“我反映儿子死亡的事。”“儿子死了?”令狐和摘下眼镜看了一看吴荷花。“从楼上掉下来死的。”“在你儿子死亡这件事上,你哪方面不满意?”“儿子死的不明白。”“你具体要我们做什么?”“我想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儿子是怎样掉楼死亡的?”“不知道。”这是令狐和第一次接访吴荷花,他只是问清楚了来意,并没有再进一步表态。“这样,荷花同志,你反映的问题我们记下了,你先回去吧。”“能什么时候给个信?”“这是信访局,办事是有程序的,就是你们镇上、村上所办的事项,也不能说一声就办好吧。我们会严肃认真的对待每一位上访人员,对待每一件上访事项,你说是不是,荷花同志?”“那倒是,局长,你可要给我做主啊,我就这一个儿子。”“荷花,你看看墙上那几个字,”令狐和指着墙上的牌匾“人民信访为人民”说:“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是党员,是干部,就是为老百姓办实事的。”几句话说的吴荷花暖和和的。“我回去等信儿啊!”“哎,哎,回去吧,怎么来的?”“坐公交车来的。”“好,好,公交车方便。”客套了几句话。
做记录的是年轻的女干部梁淑敏,吴荷花走了以后,她问令狐和:“令狐局长,你没有给她个明确意见啊?”“小梁,你刚来,还不清楚门道。做信访要讲究战略战术,从战略上是‘拖’,从战术上是‘情’。我们既是领导的传话筒,又是上访人的出气筒,如果仓促拿意见,弄不好,矛盾都会集中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信访局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我们只能学公鸡,光打鸣不下蛋。”“你这是只打雷不下雨,对不对?”“对对对!”“哈哈…”两个人都笑了。
信访人员来访后,信访局按照属地管理的要求,将信访人的诉求与属地做一个情况沟通,便于多方面了解情况,避免一面之辞。梁淑敏通过与肖鸣沟通了解,知晓吴荷花的事情,己经处理完了,也就从吴荷花上访登记表上,注明了“己解决”,就放置一边,不再过问了。
过了一周,吴荷花又来到信访局,梁淑敏对她说:“吴荷花,你别找了,你儿子的事情己经处理过了。”“我儿子是怎么死的?”“公安局不是出勘验、鉴定了吗,这不就很清楚了。”“我不同意那个结论!”“这是有法律效力的,你不同意也不作数。”“我儿子不应该是那样死的。”“那你清楚是怎么死的吗?”“不清楚。”“那不就结了吗?你又不清楚,给你的告知书你又不同意,这就不讲理了。”吴荷花见梁淑敏说话一点也不顺着她,就对梁淑敏说:“我不跟你理论了,你不懂,我找局长。”“令狐局长去市里开会了,今天回不来。”“那我明天再来。”吴荷花向梁淑敏甩了个脸子,扭头回去了。
次日,吴荷花再次来到信访局。上次令狐和的话,让吴荷花感到他是值得信赖的领导,颇有信心地再次拜见令狐和。梁淑敏见吴荷花又来了,急忙跑过去,对令狐和说:“令狐局长,吴荷花又来找你了。”“你说我不在,我抓紧躲起来。”梁淑敏见了吴荷花说:“令狐局长开会没有回来。”吴荷花己经不再相信她说的话,首接走到令狐和的办公室,敲了一下门,里面没有人回应,便在门口等。这时,令狐和正准备躲进厕所,他推了推男厕所的门,里边有人,门被反锁。令狐和怕吴荷花看到自己,慌忙之中躲进了女厕所。厕所很小,正面看到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正蹲着小便。两人对视,同时惊呼:“啊!”那女人吓得立马站起来,一把将满是血的卫生巾拍在令狐和脸上,大喊:“抓流氓,抓流氓!”令狐和也吓得赶紧出来,梁淑敏走过来解了围。但是吵闹之声,又将吴荷花吸引了过去,她跟着令狐和上了办公室。
“令狐局长”吴荷花上前喊道。“你先坐下,等我洗把脸。”这时,令狐和还有点惊魂未定,他在洗手盆里,将沾了红色经血的脸洗干净,稳了稳神,坐在椅子上。“令狐局长,有信了吗?”吴荷花急着想得到他的回音。“荷花,别着急嘛。”这次令狐和的心思显然己不在吴荷花身上,语气也不再温和了。这时,梁淑敏来到令狐和房间,对令狐和说:“令狐局长,吴荷花儿子的事己经处理完了。”“没有,没有!”吴荷花站起来提高了嗓门。“有理不在声高,荷花同志别激动。”令狐和说。“就是没处理完!”“荷花同志,对你的事我是认真地了解过了,今天得批评你。你儿子的尸体,公安局己经有了勘验和尸检报告,也给了你告知书,你上次没有告诉我,这是你的不对啊。”“令狐局长,我不同意那个告知书。”“你把告知书拿来,我看看。”吴荷花把告知书递给令狐和。“无外力,无异常,自然坠亡。你看上面写的很清楚,这就是结论。”“这不是结论!”“那你说,你儿子是怎么死的?”“不知道。”“你这叫什么话?”“我就是来找你,让你告诉我,我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公安局的结论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你让我告诉你,你儿子是怎么死的,我也要认可这个结论。荷花同志,我们都受党培养多年,你又是教师,教书育人,对党要有感恩之心,对政府要有信任之情。”
令狐和的一番说教,浇灭了吴荷花的希望。她心中想:“令狐局长说这话的用意,就是让我承认这个结论,让我听话,不要找,不要闹。那他说的人民信访为人民又指的是什么呢?他哪句话是真的呢?”想到这些,吴荷花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局长大人,为儿子申冤的强烈愿望,激发着她的勇气,她不再平心静气,便有些冲动起来。“令狐局长,我当你是为百姓办实事,你就这样搪塞我,光说好话,不办人事,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啊。我儿子死了,我就是想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给个明白的说法就这么难吗?换作你,你的儿子不明不白的死了,你不心疼吗?你能吃下饭,睡下觉吗?”“吴荷花别吵吵,说话过分了啊。我今天明确给你讲,你儿子的事己经有处理意见了,信访局不会再管你的事了。”吴荷花的话显然把令狐和伪装的面皮撕下来了,令狐和的话也不再客气。这与先前见到的令狐局长己判若两人。吴荷花失落了,不知道儿子的事情到底再向谁倾诉,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了。
梁淑敏问令狐和:“令狐局长,是不是吴荷花对告知书有怀疑啊?”“怀疑又能怎样?我能让公安局再重新调查吗?局长是副县级,我找不痛快啊。”令狐和对梁淑敏说。梁淑敏无语了,这倒底是以事实为依据,还是以领导为依据,她也一时辨不清其中的内涵。
两次碰壁,让吴荷花感受到了上访的艰难。儿子的死,对她来说是天大的事,但对那些官员来说就不算个事,只不过是流水席上的一道菜而己,遇到哪个可口的就吃上一口,并没有心思细嚼慢咽。回家后,吴荷花心中郁闷,身体不适,高烧不退,躺在床上,三天未起。她在不断想象着儿子在巨石的打击而死亡的情景下,昏昏地睡去。冯奶奶来看望吴荷花,见她躺在床上己经奄奄一息,吓的她大喊:“荷花,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不管怎样喊,吴荷花没有了力气回答。冯奶奶见大事不好,急忙叫人把她送到医院,才把她救了回来。
吴荷花病了一场,一个多月才有好转。这天,吴荷花路过小卖部,任大爷问她:“荷花,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任大爷,我病了一场。”“你可要注意身体,心里有事容易得病。”“任大爷,你知道的,我儿子平时很稳当的,不会自己掉下楼的,我到县里去问,没人帮着问儿子的事。”“你真觉得孩子有冤屈?”“真觉得!”“他们都是一伙的,官官相护,一个部门不会拆另一个部门的台。你要真想弄明白,就得向上找。”任大爷带着一股正气凛然的样子,口中呼出的气,把胡子都吹动了起来。“以后我该怎么办呢?我找县长行不行?”“县长、局长,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还不是一样。”“那能再上哪去找?”“就得找着像包拯一样的官,乐意为你做主的官,这样的官说话,下边不敢不办。”“那要找多大的官啊?”“越大越好!”任大爷的话,多少宽慰了吴荷花的心,也给她注入了继续上访的信心和勇气。
(http://www.xsdingdian.com/book/ICQ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xsdingdian.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xsdingd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