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海把蓝布包摔在桌上时，桃酥渣子顺着匣子裂缝簌簌往下掉，林志玲正弯腰捡煤块的手顿了顿。
她首起腰，围裙上沾着黑煤灰，目光扫过丈夫青白的脸："老易，这是跟大川家闹起来了？"
"小川那孩子被教得生分了。"易中海扯了扯领口，搪瓷缸里的麦乳精结块在暮色里泛着黄，"他说......说我拆了大川的婚事。"他喉结滚动两下，想起易小川哭着喊"哥才是家人"的模样，后槽牙咬得发酸，"更蹊跷的是二胜——前儿个突然说要去医院看大川，还带了钟言他奶。"
林志玲的手"啪"地拍在灶台上，煤块蹦起来砸在脚面："钟家那口子？
文心兰？"她嗓门拔高半寸，"上回我在副食店见她跟二胜说话，塞了把水果糖！
我就说这老虔婆不安生，咱们二胜才十三岁，懂个啥？"
易中海抄起桌上的搪瓷缸又放下，缸底磕出个白印子："二胜打小跟咱亲，咋突然转了性？
要不是有人撺掇......"
"撺掇！
就是撺掇！"林志玲扯下围裙摔在凳上，花布边角扫得桃酥匣子又晃了晃，"上回街道评先进，她没评过我，指不定记恨上了！"她抓起门后的蒲扇猛扇，额角细汗顺着皱纹往下淌，"不行，得把二胜接回来！
他跟他姑过啥？
那老姑娘家连个热饭都没有！"
易中海攥着桌沿的指节发白。
二胜是他大哥的遗孤，打小在他家长大，上个月他嫌二胜总跟易大川家的小川混，赌气送回了他姑家。
可这才半个月......"大妹子，"他声音发闷，"二胜都十三了，咱硬接不合适。"
"不合适？"林志玲蒲扇"啪"地拍在他胳膊上，"等他让文心兰教得连咱都不认了，才合适？"她抓起墙角的竹篮往他怀里塞，"走，找文心兰说道说道去！"
夕阳把煤渣路染成橘红色，林志玲走得急，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
易中海落在半步后头，盯着她晃动的银镯子——那是二胜去年用捡破烂的钱买的，说"给大娘压箱底"。
他喉咙发紧，脚底下像坠了块砖。
文心兰家的院门半开着，院里飘来腌黄瓜的酸香。
林志玲抬手就拍门环，"哐哐"声惊得槐树上的蝉哑了音。
门"吱呀"开条缝，文心兰探出头，蓝卡其布衫洗得发白，袖管利索地挽到肘部："易大爷，林嫂子，啥事儿啊？"
易中海被她坦然的眼神刺得后退半步。
林志玲挤进门缝，竹篮往地上一墩："文同志，咱明人不说暗话，二胜突然去医院看大川，是不是你教的？"
文心兰抱臂靠在门框上，眉梢挑了挑："林嫂子这话说的，二胜是我能教的？
上回在医院，他攥着大川的手掉眼泪，说'叔躺这儿，我心里堵得慌'......"
"堵得慌？"林志玲指甲掐进掌心，"他咋不堵得慌他亲大爷？"她瞥见院里小凳上的作业本，封皮写着"二胜"两个大字，心火"腾"地窜上来，"好啊，你把二胜藏家里写作业？
当咱眼瞎呢？"
易中海这才看见凳上的本子，太阳穴突突跳。
他往前跨一步，声音却软了："文同志，二胜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易大爷。"文心兰突然笑了，眼角细纹里浸着夕阳，"上回大川手术差五十块钱，二胜把攒了半年的铁皮卖给废品站，蹲在我家哭着说'奶，我就想给叔凑点钱'......"她弯腰捡起脚边的玻璃弹珠，在掌心颠了颠，"您说这孩子，是我教的，还是心里头本来就有杆秤？"
易中海的后颈冒起冷汗。
他想起二胜上周来送麦乳精时，袖管里露着的红疤——说是帮小川捡铁皮青蛙刮的。
那青蛙他去年买的，当时还嫌二胜"净整些没用的"......
"老易！"林志玲拽他袖子，"跟她废什么话？把二胜带回去！"
文心兰往旁边让了让，院角的石榴树沙沙响："二胜在西屋写作业呢，您叫他？"
西屋门"吱呀"开了道缝，露出个圆乎乎的脑袋。
二胜攥着铅笔，作业本上的算术题洇了块墨迹："大爷，大娘......"
林志玲的话卡在喉咙里。
她看着二胜泛红的眼尾，想起今早他来送麦乳精时说"大娘，大川叔能喝这个不"，突然就觉得手里的竹篮沉得提不动。
易中海张了张嘴，夕阳正照在文心兰身后的砖墙上，把"街道积极分子"的奖状映得发亮。
他突然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那......那啥，天不早了，我们......我们改日再来。"
林志玲的竹篮"咚"地磕在门槛上，腌黄瓜的酸香混着煤渣味涌进鼻腔。
文心兰倚着门框没动，目光扫过易中海发白的鬓角，轻声道："易大爷，有些事儿啊，不是别人挑的，是自个儿心里头......"
"走！"易中海扯着妻子的胳膊往门外拽，鞋跟碾得煤渣"咔嚓"响。
背后传来文心兰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明儿我还得带二胜去医院呢，大川刚能下地，得有人扶着走走......"
易中海的脚步顿了顿。
暮色里，他听见二胜喊"奶，我写完了"，接着是文心兰应"哎"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像檐角的铜铃。
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当年大哥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二胜就托付给你了"的画面，猛地撞进眼眶。
林志玲还在絮絮叨叨："明儿我非得找街道王主任......"易中海没接话。
他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想起易大川炕上那只锈住的铁皮青蛙——原来有些东西，不是你给了，孩子就会收的。
院门在身后"哐当"关上，文心兰摸着门框上的红漆印子笑了。
西屋传来二胜翻作业本的声响，她弯腰捡起脚边的玻璃弹珠，在掌心焐热。
风掀起门帘，露出里屋墙上的全家福——钟言缩在她怀里笑，身后是穿军装的儿子，肩章在照片里闪着光。
"奶，咱明儿给大川叔带啥？"二胜探出头，鼻尖沾着铅笔灰。
文心兰把弹珠塞进他兜里："带俩西红柿，新摘的，红得透亮。"她望着院外渐暗的天色，嘴角弧度加深，"再问问易大爷，当年他大哥咽气前，拉着他的手说的那些话......可还记着呢？"
文心兰望着易中海夫妇踉跄的背影，指尖无意识着门框上的红漆印子。
西屋传来二胜收拾作业本的响动，她突然提高声音，尾音里裹着刺：“易大爷，您说二胜是被挑唆——那他给大川凑手术费蹲在我家哭的时候，您在哪儿？他给您送麦乳精时袖管里的红疤，您可瞧过一眼？”
易中海脚步猛地顿住，暮色里他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
林志玲攥着竹篮的手青筋凸起，刚要回头呛声，院角的葡萄架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喝：“文心兰！跟他们废什么话？”
孙大山扛着铁锹从菜窖钻出来，裤脚沾着湿泥，古铜色的脸膛被夕阳映得发红。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铁锹往脚边一杵：“老易头，我家兰子啥人，西合院里谁不清楚？你家二胜实心眼儿，那是随了他亲爹——你大哥当年救我家孩子，自个儿落了水的事儿，你当大伙儿都忘了？”
易中海的太阳穴突突跳，后槽牙咬得生疼。
当年大哥为救孙大山家小子掉进冰窟窿的画面突然涌上来，他喉结动了动，刚要解释，孙大山己经跨上两步，铁锹把子重重磕在地上：“你嫌二胜跟大川亲，嫌他捡破烂没出息——可大川躺医院那会儿，是谁蹲在走廊啃冷馒头守夜？是二胜！你倒好，嫌他脏，把人往姑家一扔！”
“你——”林志玲脸涨得通红，竹篮里的桃酥匣子“啪”地摔在地上，桃酥渣子溅到易中海鞋面上。
“我咋？”孙大山往前又逼一步，铁锹把子戳着易中海胸口，“今儿我就把话撂这儿！二胜是我大哥的种，不是你养的猫狗！你要真疼他，就别净整些虚的——”他手腕一推，铁锹把子带着股狠劲顶过去。
易中海没防备，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腰撞在院门口的石墩上。
“哐当”一声，石墩上的瓦罐摔得粉碎，腌黄瓜的酸水混着碎瓷片溅了他一裤腿。
“老易！”林志玲尖叫着扑过去，扶住丈夫发颤的胳膊。
她望着围过来的邻居——三大爷踮着脚往院里张望，秦京茹抱着孩子扒着墙根，连平时不出门的王成龙都杵着拐棍站在巷口——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易中海的脸白得像张纸，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他望着孙大山泛红的眼睛，突然想起上个月在轧钢厂，徒弟小张也是这样红着眼跟他顶牛——就因为他把先进名额给了副厂长的亲戚。
原来被当众戳穿的滋味，这么疼。
“都散了都散了！”孙大山扯着嗓子喊，弯腰把易中海掉在地上的蓝布包捡起来，“老易头，东西拿好。下回要说道理，先摸摸自个儿良心——”他把布包甩过去，精准砸在易中海怀里。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着散开。
林志玲扶着丈夫往家走，煤渣路硌得脚底板生疼。
易中海的蓝布衫后背洇着汗渍，刚才撞在石墩上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路过中院时，他看见许大茂扒着窗户笑，嘴角的烟卷一翘一翘的。
“老易，这是咋了？”许大茂阴阳怪气地喊，“摔了跟斗？回头我让傻柱给你熬碗跌打酒？”
易中海没应，脚步更快了。
林志玲的指甲掐进他胳膊里，小声哭道：“都怪我，非拉你去......二胜那孩子，打小跟咱亲，咋就......”
“闭嘴！”易中海吼了一嗓子，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他甩开妻子的手，推开自家院门。
堂屋里还飘着麦乳精的甜腥气，桌上的桃酥渣子在暮色里泛着黄。
林志玲蹲在地上捡煤块，突然“哇”地哭出声：“我就想让二胜跟咱亲，咋就成坏人了？文心兰说的那些......二胜给大川凑钱那会儿，我确实没问......”她抹了把泪，抬头看见丈夫坐在炕沿上，双手抱着头，白发在暮色里格外刺眼。
易中海望着墙上的全家福——二十年前，大哥大嫂抱着二胜站在中间，他和志玲笑得那么甜。
照片边角卷了毛，像被谁狠狠揉过。
他摸出兜里的铁皮青蛙，锈迹蹭了满手。
这是二胜去年捡的，非说擦干净能给小川玩，他当时嫌麻烦，随手塞在抽屉里......
“老易，”林志玲抽抽搭搭地凑过来，“明儿我去二胜姑家把他接回来？咱给他蒸包子，买新铅笔......”
“接回来？”易中海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哑，“他要是愿意回来，早回来了。”他把铁皮青蛙放在桌上，锈迹在木头上洇出个深褐色的印子，“志玲，咱......咱是不是把孩子的心伤透了？”
林志玲的哭声哽在喉咙里。
院外传来敲铁盆的声音，是傻柱喊大伙儿吃晚饭。
易中海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想起易大川病房里的白墙——大川醒过来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川呢”，而他当时满脑子想的是“这手术费可咋整”。
后巷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宝钏的大嗓门穿透暮色：“大川兄弟！大川兄弟在家不？”易中海竖起耳朵，听见隔壁院门“吱呀”开了，接着是易小川喊“宝钏婶”的声音。
林志玲擦了擦泪，小声道：“许是胡家那事儿......”
易中海没接话。
他望着桌上的铁皮青蛙，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有些错，大概要拿后半辈子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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