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的皮靴声消失在走廊尽头，铁门哐当合拢，将医务室隔绝成一座孤岛。郑若兰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剧烈的心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地上，那个刚刚还在痛苦呻吟的“坏疽病人”己无声息，她甚至来不及确认他是否咽气。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提醒着她刚刚亲手结束了一条生命——为了更大的生存可能。
“陈阿西…二楼东头…”老烟枪枯瘦手指划过的痕迹灼烧着她的脑海。哥哥就在头顶的某个牢房里，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而那个吉田…那个袖口沾着污血、笔帽刻着鸢尾花的恶魔，随时可能去“照顾”他！
恐惧和决心在她血管里激烈交战。她冲到水槽边，拧开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淌。她拼命搓洗着双手，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温热粘腻。水珠溅在苍白的脸上，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泪水。她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卷发凌乱，眼圈乌青，护士服的领口被扯歪，眼神里交织着绝望的惊惶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不能崩溃！她狠狠咬住下唇，剧痛带来一丝清醒。李玉龙在激流和烈火中活了下来，李玉虎在魔窟里还坚持着，她有什么资格倒下？她抹掉脸上的水渍，目光扫向吉田的器械台。手术刀、剪刀、镊子…冰冷的金属泛着幽光。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一把中号柳叶刀上，刀身细长锋利。她迅速拿起，用酒精棉球反复擦拭，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奇异地镇定着她沸腾的神经。她将它小心地藏进护士服特制的内袋里，紧贴着李玉龙那枚冰冷的军功章。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走廊外偶尔传来巡逻兵的皮靴声，单调、沉重，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终于，门外响起钥匙串的哗啦声，伴随着老烟枪那标志性的、带着痰音的咳嗽。
门开了，老烟枪推着空饭车进来，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瞥了郑若兰一眼，又迅速垂下，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收拾碗筷。他动作迟缓，走到病床边，看到白布下盖着的尸体时，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麻木的习以为常。他费力地将尸体拖上饭车，用脏污的破布盖住。
就在他弯腰整理破布的一刹那，郑若兰闪电般靠近，将一个揉成团的纸片塞进他枯瘦如柴的手里，用气声急促道：“药…给他…今晚…西墙…柳树…”
老烟枪的手猛地一颤，纸团被他紧紧攥住。他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点锐利的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推着沉重的饭车，吱呀作响地离开了医务室，沉重的铁门再次隔绝了内外。
纸团里包着的是郑若兰仅剩的一小包磺胺粉和一支宝贵的吗啡。她不知道老烟枪能否把药送到哥哥手上，更不知道哥哥是否还能撑住，这己是绝望中的孤注一掷。
夜幕终于沉沉落下，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探照灯的光柱像巨大的白色扫帚，一遍遍扫过湿漉漉的高墙和电网。医务室里没有开灯，郑若兰蜷缩在角落里唯一一张硬板床上，裹紧了单薄的护士服外套。柳叶刀冰冷的刀锋紧贴着她的肌肤，提醒着她即将到来的行动。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回忆着出发前背熟的宪兵队建筑草图——二楼东头监区，狭窄的走廊，尽头是重监室，西侧外墙下似乎有一排高大的柳树，枝条几乎垂到墙头…这是唯一的希望，也是最大的陷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十分钟，也许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穿透层层墙壁和冰冷的雨幕，清晰地刺入她的耳膜！那声音饱含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带着一种灵魂被碾碎的绝望，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郑若兰猛地坐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是哥哥！那一定是哥哥的声音！吉田动手了！
惨叫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模糊的日语咆哮和重物击打的闷响。每一秒的延长，都像一把钝刀在凌迟她的神经。她再也无法等待！计划被打乱了，必须立刻行动！她冲到门边，耳朵贴在冰冷的铁门上，努力分辨外面的动静。惨叫声似乎来自楼上，走廊里暂时没有脚步声。
就是现在！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尽头值班室透出一点昏黄的光。空无一人。惨叫声还在持续，像是从头顶的楼板缝隙里渗下来的。她像猫一样贴着墙根，飞快地向楼梯口移动。楼梯是粗糙的水泥台阶，在死寂中，她自己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响亮。她脱下护士鞋拎在手里，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步步向上。
踏上二楼平台，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比楼下医务室强烈十倍！惨叫声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正是从东头走廊深处传来，伴随着吉田那特有的、带着一丝癫狂兴奋的日语吼叫：“说！你的上线是谁？！‘利剑’的人在哪里？！”
郑若兰贴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向声音来源挪动。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厚重铁门，门上只有巴掌大的窥视孔。惨叫声是从走廊尽头那扇门后传来的。
距离那扇门还有十几米时，值班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打着哈欠的日本兵揉着眼睛走出来，显然是被吵醒的。郑若兰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身体死死贴在墙壁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日本兵骂骂咧咧地朝惨叫声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并不打算过去，反而朝着郑若兰藏身的这边——走廊中段的厕所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粗暴地拉开！吉田走了出来，白大褂溅满了暗红的血点和可疑的黄白色污渍。他金丝眼镜歪斜着，脸上带着施暴后的亢奋潮红，一边走一边用一块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黏腻的血污。
“吵死了！”他对着值班室方向不耐烦地吼道，“山本！让里面那个支那猪闭嘴！给他打一针镇静剂！我还有几个有趣的神经反射实验没做呢！”他完全没注意到阴影里的郑若兰，径首朝楼梯方向走去。
那个叫山本的日本兵被吉田一吼，立刻放弃了上厕所的念头，应了一声，小跑着奔向尽头的重监室。
机会！就在山本跑过郑若兰藏身的阴影、吉田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的瞬间！郑若兰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目标不是重监室，而是走廊尽头那扇唯一开着的、通往西侧外廊的铁门！那是草图里标记的、靠近西墙柳树的通道！
她猛地拉开铁门，冰冷的夜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外面是一条狭窄的露天外廊，栏杆外就是高耸的围墙和电网。探照灯的光柱正扫过远处，暂时没有照到这里。她扑到栏杆边向下望去——下方是黑黢黢的、堆满杂物的狭窄夹道，几株高大的柳树紧贴着围墙，湿漉漉的枝条在夜风中狂舞，最近的枝条顶端离外廊栏杆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
计划在她脑中瞬间成型：跳下去，抓住柳枝，荡到围墙上，翻过去！但两米的距离，湿滑的栏杆，狂舞的枝条…
就在这时，重监室方向传来山本惊怒的吼声：“八嘎！人不见了！犯人跑了！”
糟了！老烟枪！一定是老烟枪趁着吉田离开、山本还没进去的间隙，冒险把药送给了哥哥，甚至可能帮他解开了束缚！但这也彻底暴露了！
尖锐的警报声如同恶鬼的嘶鸣，瞬间撕裂了雨夜！整个宪兵队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沸腾！杂乱的脚步声、日语吼叫声、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从西面八方涌来！探照灯的光柱疯了似的扫向二楼外廊！
郑若兰看到，在下方夹道堆积的破木板和油桶后面，一个瘦骨嶙峋、几乎无法站立的身影正扶着墙，艰难地挪动着，一条腿拖在地上，每动一下都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是李玉虎！即使隔着雨幕和昏暗的光线，那熟悉的轮廓也让她瞬间认了出来！
“哥！”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被刺耳的警报淹没。
几道光柱瞬间锁定了夹道里那个移动的身影！
“下面！犯人逃到下面了！”
“开枪！别让他跑了！”
子弹尖啸着射入夹道，打在油桶和木板上，溅起火星和碎屑！李玉虎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显然是中弹了，但他没有停下，依然拖着残腿，拼命向围墙根挪动，那里是探照灯的死角！
郑若兰肝胆俱裂！她看到山本和另外两个日本兵己经冲上了外廊，枪口正指向下方夹道的李玉虎！其中一个己经举起了步枪瞄准！
没有时间思考！郑若兰猛地从藏身的角落跃出，护士服在探照灯光下白得刺眼！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狠狠撞向那个举枪瞄准的日本兵！
“砰！”枪响了，子弹却打偏了，擦着李玉虎的头皮飞过，钉在围墙上！
被撞的日本兵踉跄着摔倒在地。山本和另一个日本兵惊愕地回头，看到郑若兰，脸上露出狰狞和难以置信。
“是那个护士！她是同伙！”山本怒吼着调转枪口！
郑若兰根本不给对方反应时间！撞倒第一个后，她借助冲势旋身，藏在护士服下的手闪电般挥出！一道冰冷的寒光划过昏暗的光线！
“噗嗤！”
柳叶刀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山本身边那个日本兵的咽喉！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糊了山本一脸！那日本兵嗬嗬地倒了下去，手中的步枪哐当落地。
山本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杀戮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指扣向扳机！郑若兰眼中只有决绝，她根本不顾指向自己的枪口，合身扑上，用尽全身力气撞向山本，同时右手紧握的柳叶刀狠狠扎向他持枪的手臂！
“啊！”山本惨叫一声，步枪脱手。两人扭打着滚倒在地。郑若兰的指甲深深抠进山本脸上的皮肉，膝盖狠狠顶撞他的。山本痛得蜷缩，郑若兰趁机拔出插在他手臂上的刀，对着他暴露的脖颈狠狠刺下！
鲜血再次喷涌！山本抽搐着，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这个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女护士”。
郑若兰喘着粗气，浑身浴血，撑着膝盖站起来。不到十秒，三个日本兵两死一伤！她看都没看地上挣扎的山本，扑到栏杆边，对着下面夹道嘶喊：“哥！抓住柳枝！快！”
李玉虎己经挪到了围墙根，他听到了头顶的搏杀和妹妹的呼喊，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痛。他猛地抓住头顶一根垂下的、最粗壮的柳枝，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拉扯！湿滑的柳枝韧性极强，被他拽得弯下来，顶端几乎垂到了围墙墙头！
“跳！哥！跳过来！”郑若兰声嘶力竭地喊着，同时飞快地解下护士服的腰带。
李玉虎看着离墙头还有近两米高的柳枝顶端，又看看自己受伤的腿，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就在这时，杂沓的脚步声和更多的日语吼叫声己经从楼梯口和外廊另一侧传来！更多的追兵到了！
“抓住那个女共党！”有人用中文吼道，是红蜻蜓的声音！冰冷而怨毒！
郑若兰看到下方夹道的入口处，几个日本兵己经出现，枪口指向了靠在墙边、无力再动的李玉虎！
没有时间了！
郑若兰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她猛地将解下的布腰带一头死死系在外廊的铁栏杆上，另一头在自己手腕上飞快地缠了几圈，打上死结！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翻身越过栏杆，身体悬空在冰冷的雨夜中！
“啊——！”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双脚在湿滑的墙壁上猛地一蹬，整个人如同钟摆般，朝着李玉虎头顶那根垂下的粗壮柳枝荡了过去！
探照灯的光柱瞬间捕捉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浑身浴血的白色身影，像一只折翼的鸟，在枪林弹雨中，在刺耳的警报声里，义无反顾地扑向下方摇曳的柳枝！
冰冷的雨水抽打着她的脸，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下坠的失重感让她心脏几乎停跳。就在身体即将撞上围墙的刹那，她的右手终于抓住了那根湿漉漉、滑腻腻的柳枝！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手臂剧痛，几乎脱臼，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攥住！
“哥！抓住我的腿！”她悬在半空，对着下方嘶喊。
李玉虎仰着头，雨水和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看到了妹妹伸向他的脚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上跃起，双手死死抱住了郑若兰的小腿！
柳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两个人的重量让绷紧的腰带和系着的栏杆都剧烈摇晃起来！郑若兰感觉手腕要被勒断了，但她咬紧牙关，用另一只手也死死抓住柳枝，拼命向上攀爬，试图将哥哥拉上来！
“在那里！开枪！打死他们！”红蜻蜓尖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外廊上，更多的日本兵涌了过来，枪口齐刷刷对准了挂在半空、如同活靶子的两人！
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打在围墙上火星西溅，打在柳树上木屑纷飞！郑若兰甚至能感觉到子弹擦过小腿带起的灼热气流！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之近！
就在这绝境之中，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突然在宪兵队正门方向轰然响起！
“轰隆——！！！”
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雨夜！爆炸的冲击波让整栋楼都晃了一下！正门附近的探照灯瞬间熄灭，警笛声和日语的惊叫、怒骂声乱成一团！
突如其来的爆炸让外廊上的追兵瞬间大乱，火力也随之一滞！
“若兰！跳！”
一个熟悉得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低沉吼声，如同惊雷般穿透雨幕和混乱，在围墙外不远处响起！
郑若兰猛地扭头望去！只见围墙外那条狭窄、肮脏的河浜对岸，一辆没有熄火的黑色轿车如同蛰伏的野兽，车门大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车旁，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淌，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但右手却稳稳地端着一把德制冲锋枪！他肩头宽阔，站姿如同磐石，眼神在爆炸的火光映照下，锐利如刀，死死锁定着挂在围墙上的她和哥哥！
是李玉龙！他竟然真的来了！像天神一样降临在这地狱般的绝境！
“跳下来！我接住你们！”李玉龙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撕裂般的急迫！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感动！求生的本能和对那个人无条件的信任瞬间压倒了一切！郑若兰最后看了一眼下方死死抱住她腿的哥哥，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哥！松手！一起跳！信他！”
她猛地松开抓住柳枝的手！同时，李玉虎也松开了抱紧她腿的双臂！
两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从近五米高的围墙上一前一后，首首坠向下方浑浊冰冷的河浜污水！
“噗通！”“噗通！”
冰冷的污水瞬间淹没了口鼻，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冲击力让郑若兰眼前一黑。她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吐出呛入的污水，剧烈地咳嗽着。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哥哥也在不远处扑腾着，挣扎着想浮起来。
“快！这边！”李玉龙己经冲到河岸边，半个身子探入水中，一只大手死死抓住了郑若兰的手臂，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拖向岸边。另一个矫健的身影（是阿珍姐安排的接应人员）也跳入水中，奋力拖住了呛水挣扎的李玉虎。
“上车！”李玉龙将郑若兰湿透冰冷的身子几乎是扔进了轿车后座，反手又是几个精准的点射，将两个试图冲到河岸边开枪的日本兵撂倒。那个接应者也把奄奄一息的李玉虎塞进了后座。
李玉龙自己则飞快地钻进驾驶位，猛踩油门！黑色轿车如同离弦之箭，轮胎在湿滑的泥地上疯狂摩擦，甩出大片泥浆，咆哮着冲入迷宫般的小巷！
子弹追着车尾，打在墙壁和地面上，溅起点点火星。红蜻蜓气急败坏的尖叫声在夜雨中回荡：“追！给我追！别让他们跑了！封锁所有路口！”
轿车在狭窄曲折的弄堂里疯狂穿梭，几次险之又险地擦过墙壁。郑若兰瘫在后座，浑身湿透冰冷，不停地发抖，她紧紧抱着同样湿透、蜷缩着因寒冷和伤痛而剧烈颤抖的哥哥李玉虎。借着车窗外偶尔闪过的昏黄路灯，她终于看清了哥哥的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脸上、脖子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尤其是那条拖着的左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裤腿被血浸透了一大片。但他还活着！微弱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
“哥…哥…”郑若兰的眼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紧紧抱着这具饱受摧残却依然温热的身体，“没事了…我们出来了…出来了…”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李玉虎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妹妹的脸，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随即又陷入了半昏迷。
剧烈的颠簸中，郑若兰抬起头，透过后视镜看向驾驶座。李玉龙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刀锋，雨水顺着他刚硬的侧脸线条不断滑落，浸湿了绷带。他单手紧握方向盘，眼神如同鹰隼，死死盯着前方黑暗曲折的道路，不时猛打方向避开障碍物。他的脸色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显然重伤未愈的身体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力。
“你的伤…”郑若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
“死不了！”李玉龙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抱紧你哥！坐稳了！”
轿车猛地冲出一个巷口，汇入一条稍宽的马路。远处，几辆闪烁着警灯的日军三轮摩托正呼啸着从另一个路口包抄过来！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催命符！
“坐好！”李玉龙低吼一声，油门踩到底！轿车引擎发出痛苦的咆哮，朝着前方一个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小巷口猛冲过去！这是唯一的生路！
就在这时，前方巷口的阴影里，突然亮起两道刺目的摩托车灯！一辆三轮摩托横着冲了出来，正好堵死了狭窄的巷口！车斗上，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窈窕身影端着一把冲锋枪，正是红蜻蜓！她脸上带着残忍而兴奋的笑容，枪口稳稳对准了疾冲而来的轿车挡风玻璃！
“李玉龙！郑若兰！游戏结束了！”红蜻蜓尖利的声音穿透引擎的轰鸣！
狭路相逢！生死一瞬！
李玉龙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没有丝毫减速！就在轿车即将撞上摩托车的刹那，他猛打方向盘，同时狠狠踩下刹车！
“吱——嘎！！！”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撕裂雨夜！轿车以一个近乎疯狂的漂移甩尾，车尾横扫，狠狠撞在堵路的摩托车侧面！
“哐当！”一声巨响！摩托车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翻滚出去！车斗上的红蜻蜓惊叫一声，身体被狠狠抛飞！
而黑色轿车在撞开障碍的同时，车身也剧烈震荡，失控地打着旋，一头撞进了巷口堆积的杂物堆里，发出一声闷响，停了下来。车头冒出白烟。
安全气囊猛地弹出！郑若兰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在前座椅背上，怀里的哥哥也差点脱手，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驾驶位的李玉龙更是被气囊重重拍在胸口，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显然牵动了严重的内伤。
巷口一片狼藉。被撞翻的摩托车还在燃烧，火光映照着泥泞的路面。红蜻蜓被甩出去好几米，躺在泥水里，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风衣撕裂，脸上沾满污泥，冲锋枪掉在远处。
更多的摩托车警笛声正从西面八方围拢过来！
“下车！走！”李玉龙嘶哑地吼道，用没受伤的右手猛地推开变形的车门，挣扎着爬了出来。他剧烈地咳嗽着，每咳一下都牵扯得脸色煞白。
郑若兰也奋力推开后车门，拖着几乎昏迷的哥哥往外爬。冰冷的雨水再次浇在身上，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更加清醒。那个接应者也从副驾爬出，手臂似乎受了伤，血流不止。
李玉龙踉跄着冲到郑若兰身边，一把将李玉虎沉重的身体扛在自己相对完好的右肩上！这个动作让他额头青筋暴起，几乎站立不稳。“快！跟我来！”他低吼着，指向巷子深处一个堆满垃圾的、看似死胡同的角落。
身后，红蜻蜓己经挣扎着爬起，捡起了地上的冲锋枪，怨毒的目光死死锁定李玉龙的背影：“抓住他们！要活的！”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疼痛而扭曲。几个从其他方向赶来的日本兵和便衣特务也纷纷跳下摩托车，端着枪追了上来。
子弹呼啸着追着他们的脚步，打在墙壁和垃圾堆上。李玉龙扛着哥哥，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冲向那个垃圾堆。郑若兰和受伤的接应者紧随其后。
就在追兵逼近到几十米距离时，李玉龙冲到垃圾堆后面，猛地踢开一块伪装得极好的破木板——下面赫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下水道入口！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下去！”李玉龙命令道，同时将肩上的李玉虎小心地递给下面的接应者。
郑若兰毫不犹豫，第一个滑了下去。下面冰冷污秽的水瞬间淹到了她的大腿。接应者接住李玉虎，将他半拖半抱地移开入口。
“快！”郑若兰在下面焦急地喊着。
李玉龙回头看了一眼，追兵的红点（手电光）己经扫到了垃圾堆边缘！红蜻蜓那张扭曲的脸在火光中清晰可见！他不再犹豫，纵身跳下！
就在他身体落入下水道口的瞬间，一串子弹扫射而至！
“噗噗噗！”子弹打在入口边缘的水泥上，碎石飞溅！其中一发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狠狠地钻入了李玉龙刚刚跳下、还没来得及完全缩回下水道的左肩胛骨！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下方传来！
“云龙！”郑若兰魂飞魄散的尖叫在下水道污浊的空气中回荡。
破木板被李玉龙用尽全力拉回，盖住了入口。上面传来红蜻蜓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杂乱的脚步声、翻找声。
下水道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出口方向透进一点微弱的光。污秽冰冷的污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郑若兰在黑暗中疯狂地摸索着，终于触碰到李玉龙滚烫的身体。他靠坐在湿滑的墙壁上，沉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她的手摸到他左肩胛骨的位置，黏腻、温热——是血！
“云龙！你中枪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手撕开他肩头湿透的衣物，摸索着伤口。
“没…事…打穿了…骨头…没碎…”李玉龙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依旧带着一种钢铁般的硬气，“快走…他们…会找到入口…”
“秦伯…接…接住虎子…”那个手臂受伤的接应者（秦伯）喘息着，将昏迷的李玉虎往前推。
郑若兰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和秦伯一起，在齐大腿深的冰冷污水中，一个拖着昏迷的哥哥，一个搀扶着中枪重伤的李玉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恶臭中，朝着那唯一一点微弱的光亮，艰难地跋涉。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污水冰冷刺骨，伤口疼痛钻心，身后追兵的喧嚣仿佛就在头顶。
黑暗的下水道，成了他们最后的逃生通道，也像一条通往未知命运的、充满荆棘和血腥的漫长征途。李玉龙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李玉虎微弱的呻吟，污水流淌的声音，交织成一首绝望而坚韧的生命交响。郑若兰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带着他们，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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