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小船的腐朽船板，在李玉龙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像一具刚从冰河里打捞出的残骸，仅靠着胸膛深处那一丝微弱到几乎忽略不计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顽强。地下河冰冷的水汽混合着船篷浓重的霉湿气息，包裹着他，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带着肺腑深处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沉重。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沉浮，偶尔闪过爆炸的火光、冰冷的河水、郑若兰最后那双燃烧着白色火焰的眸子…还有胸口那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开的剧痛。盘尼西林的药力如同投入寒潭的星火，勉强维持着那缕生机，却无法驱散死亡的阴霾。
撑船的老者，斗笠低垂，蓑衣裹身，如同河底千年不化的礁石。他撑着长长的竹篙，动作稳定得没有丝毫烟火气。小船逆着湍急浑浊的暗流，却异常平稳地滑行，仿佛水流都在畏惧这艘破败的小船和它沉默的主人。船头那盏布满裂纹的煤油马灯，昏黄的光晕在绝对黑暗中撕开一道狭小的通道，照亮前方嶙峋的岩壁和脚下翻滚的浊流。光晕的边缘，深沉的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巨兽，无声地觊觎着船上脆弱的生灵。
白鸽蜷缩在李玉龙身边，背靠着冰冷湿滑的船篷。肩头的枪伤在冰冷的河风和剧烈的颠簸下，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每一次竹篙点水带来的轻微晃动，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她的内衫，混合着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黏腻冰冷。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汐，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她紧咬着下唇，用剧痛维持着清醒，枯瘦的手却始终搭在李玉龙的腕脉上，感受着那如同风中蛛丝般随时可能断绝的跳动。意识深处，那片灰暗的空间如同接触不良的灯管，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血红的“5”字和简陋的商店货架在杂音中扭曲不定。她不敢去想郑若兰，不敢去想那诡异的系统转移，更不敢去想那近乎神迹的0.1%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代价。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抗自身的伤痛和维系李玉龙那游丝般的气息。
老陆坐在船尾，如同沉默的礁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船后无尽的黑暗，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听着李玉龙那微弱艰难的呼吸，看着白鸽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感受着船头那老者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死寂气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前路未知，后有追兵（虽然暂时被爆炸阻隔），两个重伤员，一个诡异莫测的摆渡人…每一步都踏在深渊的边缘。
时间在黑暗与冰冷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一个时辰，前方浓重的黑暗深处，隐约传来一丝异样的声响。
不再是单调的水流轰鸣，而是…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仿佛无数细密砂砾摩擦的“沙沙”声？如同某种巨大的生物在黑暗中潜伏、呼吸。
撑船老者浑浊的双眼在斗笠下微微抬起，毫无波澜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他手中的竹篙轻轻一点岩壁，小船无声地滑入一条更加狭窄、水流相对平缓的岔道。岔道入口处，几块天然形成的巨大钟乳石如同狰狞的獠牙，犬牙交错。
“沙沙…沙沙沙…”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如同潮水般从西面八方涌来！昏黄的马灯光晕边缘，浑浊的水面上，开始出现一些细小的、蠕动的黑影！它们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翻滚、聚集，朝着小船的光亮处疯狂涌来！
“是水虿！成灾了！”老陆脸色骤变，低吼出声！他认出了这些在污秽水域中滋生、嗜血凶猛的黑色小虫！一旦被它们缠上，顷刻间就能将活物啃噬成白骨！
白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想护住昏迷的李玉龙，但肩头的剧痛让她动作一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撑船老者依旧没有任何慌乱的动作。他只是缓缓抬起握着竹篙的右手，伸出枯瘦如柴的食指，在船头那盏昏黄摇曳的马灯玻璃罩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玄奥韵律地，画了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辨识的扭曲符号！
随着他指尖的划过，那布满裂纹的玻璃罩内，原本昏黄的灯火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幽绿色的光芒！光芒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死寂气息，瞬间扩散开来，如同一个无形的罩子，将整艘小船笼罩其中！
奇迹发生了！
那些疯狂涌来的、如同黑色潮水般的水虿群，在接触到这幽绿光芒边缘的瞬间，仿佛遇到了最恐怖的天敌！它们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尖啸，如同潮水般疯狂后退、溃散！无数细小的黑影在浑浊的水面上翻滚、挣扎、然后迅速沉入水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幽绿的光芒是来自冥界的业火，让这些嗜血的生灵避之不及！
小船周围的水域瞬间恢复了浑浊的平静，只有那幽绿的灯光在船头无声摇曳，映照着老者佝偻的身影和船上三人惊骇欲绝的脸庞。死寂再次笼罩，只剩下水流单调的呜咽。
老陆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老者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恐惧。这己经不是寻常的船夫了！这是…妖法？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古老秘术？
白鸽死死盯着老者那画完符号后便自然垂下的手指，又看向那盏散发着幽绿光芒的马灯，心中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她淹没。那符号…那光芒…绝非自然！这老者，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不仅能感知到那诡异的“血色馈赠”碎片，还能驱使如此诡秘的力量？他和郑若兰那燃烧生命的力量…是否同源？无数疑问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神经。
小船在幽绿光芒的庇护下，继续逆流而上。又行了一段，前方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微光。
不是自然的磷火，也不是船上的灯火，而是…一盏悬挂在极高处、散发着柔和暖黄色光芒的灯笼。灯笼下方，隐约可见一条狭窄的、向上延伸的石阶，消失在头顶的黑暗中。石阶的尽头，似乎是一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
小船无声地靠向石阶下方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平台。撑船老者停下竹篙，第一次转过身，斗笠下浑浊的目光扫过白鸽和老陆，最后落在昏迷的李玉龙身上，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到了。把人抬上去，敲三长两短，自有人应。”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如同来时一般沉默地伫立在船头，仿佛一尊真正的石像。
老陆和白鸽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凝重。此地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但此刻，他们别无选择。
老陆小心翼翼地背起依旧气息奄奄的李玉龙，踏上了湿滑的石阶。白鸽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紧随其后。石阶陡峭而漫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肩头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崩裂，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留下暗红的印记。
终于，他们站在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前。门是厚重的老榆木，布满了岁月的痕迹，门环是两只造型古朴的兽首。门楣上方，悬挂着那盏散发着温暖黄光的灯笼，照亮了门上悬挂的一块斑驳木匾，上面用古拙的篆体刻着三个字：
**「回春堂」**
回春堂？一个隐藏在地下河道尽头、需要诡异摆渡才能到达的医馆？
白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疑，按照老者的吩咐，屈指在厚重的木门上，以特定的节奏敲了三长两短。
“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在死寂的通道内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沉寂后。
“吱呀——”一声悠长而沉重的摩擦声响起。厚重的木门向内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混合着陈旧药材、消毒烈酒、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岁月尘埃的复杂气味，瞬间扑面而来！
门缝里，露出一张脸。
那是一个同样苍老、穿着洗得发白青布长衫的老者。他的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如同古井深潭，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的目光极其锐利地扫过门外狼狈不堪、浑身浴血的三人，最终停留在被老陆背着、昏迷不醒的李玉龙身上。那眼神中，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了然。
“杜先生…”白鸽强撑着精神，刚要开口。
门内的老者——杜仲，却微微抬手，制止了她的话。他的目光越过白鸽的肩膀，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黑暗，遥遥投向下方河道中那艘笼罩在幽绿光芒中的乌篷小船，以及船头那佝偻沉默的撑船人。他清亮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神色，仿佛洞悉了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联系。最终，他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在气息微弱的李玉龙身上，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把他抬进来。还有气，就死不了。”
“至于那位姑娘…”杜仲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白鸽意识深处那片明灭的灰暗碎片，语气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淡漠，“执念不散，魂火未熄，幽冥亦非归宿。该回来时，自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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