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挽棠己立在御书房外。
她拢了拢月白宫装的袖口，指尖无意识着腕间那枚褪色的银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内侧刻着“长安”二字，早被磨得发钝。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太监垂首道：“苏掌印，陛下请进。”案头檀香混着湿雾涌来。
苏挽棠抬眼便见那卷密函摊开在龙纹黄绢上，朱府的火漆印还带着昨夜的温度。
萧承煜背对着她立在窗前，玄色常服被雾水洇得发暗，连冠上东珠都蒙着层薄纱似的光。
“你可知这名单上的人，是谁？”他的声音像浸在雾里的青铜编钟，闷闷的。
苏挽棠上前两步，目光扫过密函。宣纸边缘还沾着朱府花园的露水，墨迹却干得透彻，“沈昭仪”三个字力透纸背，刺得她瞳孔微缩。
她喉间泛起铁锈味——昨夜翻朱府墙头时，被瓦砾划了道口子，此刻正渗着血。
“陛下心中早有答案。”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青麻鞋底沾着御道的湿泥，像极了掖庭井台边的苔藓。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萧承煜转身时带起风，吹得案上密函簌簌作响。
他离她不过半步，龙涎香裹着冷雾往她鼻端钻，“那你呢？你可愿做那个答案？”
苏挽棠猛地抬头。
他的眼尾在雾里泛红，像浸过血的玉，却又清得能照见她眼底的惊涛。
她忽然想起昨夜翻墙时，他伸手托了她一把——那双手生着薄茧，虎口处有旧疤，分明是握过剑的。
“臣女不敢。”她后退半步，后腰抵上案角，“臣女只敢求一个真相。”
萧承煜忽然笑了，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密函：“去查沈昭仪与朱贵妃的往来。”他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佩，“拿着这个，六局的人见了，该放行的便放行。”
玉佩坠在她掌心，还带着他的体温。
苏挽棠攥紧玉佩，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帝王的信任，还是更危险的试探？
午后的文书房飘着新晒的纸页味。
苏挽棠翻着沈昭仪的月例行程册，指尖在“夜访朱贵妃”的记录上顿住。
最近十五日，竟有七次记载，且多在亥时三刻后。
“苏掌印，要添茶么？”小吏捧着茶盘探头。她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窗外——朱贵妃宫中的海棠开得正艳，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去把沈昭仪的出行记录按时辰排序，标红夜间条目。”她将册子推给小吏，“半个时辰后送到林将军府。”
小吏应了声退下。
苏挽棠摸出袖中残册，翻到父亲当年的军功记录——“乾元十二年冬，苏烈北率三千玄甲军夜袭漠北粮仓，斩敌首百七十”，墨迹被她摸得发皱。
窗外掠过一阵风，吹得案头纸页哗哗响，她忽然听见廊下有细碎脚步声，像是绣鞋碾过青砖。
傍晚时分，朱贵妃的请帖送到尚宫局。
洒金红纸上簪着朵半开的荼蘼，香气甜得发腻。
苏挽棠捏着请帖，指腹触到末行小字：“昔日旧事，未必不能重提。”她想起掖庭老嬷嬷说过，朱贵妃的父亲曾是父亲麾下偏将——原来这就是“旧事”。
“回禀娘娘，掌印今日染了风寒。”她将请帖递给传话的宫娥，又从妆匣里摸出张素笺，“替我带句话：贵妃若真有意叙旧，改日挑个清净地儿，我带两盏新茶。”
宫娥退下时，衣摆扫过门槛的铜兽首，发出“当啷”一声。
苏挽棠望着案头残册，忽然想起今早解锁的《世家秘辛手札》里的内容：朱、沈二族，皆与漠北商队有银钱往来。
戌时三刻，韩侍卫的密令送到。
玄色信筒上烙着“御”字印，拆封后只一行墨字：“子时三刻，偏殿见，勿泄。”苏挽棠捏着信筒，目光落在床头残册上——那是父亲当年的行军手札，夹着半片玄甲军的鱼鳞甲，边缘还留着刀砍的豁口。
她将残册塞进暗格里，又摸出母亲的银镯套在腕上，“这是筹码，也是底气。”
偏殿的灯火比御书房暗些。
萧承煜换了月白锦袍，发冠也摘了，乌发用玉簪随意绾着，倒像个读书的公子。
案上摆着两套茶盏，他正握着铜壶往她盏里倒茶，白雾漫上来，模糊了他的眉眼。
“朕想听你说，你父亲究竟是如何死的。”
茶盏在苏挽棠掌心发烫。她望着他落在茶盏上的倒影——眼尾那颗朱砂痣被热气熏得发红，像滴要坠下来的血。“不是通敌。”她轻轻吹开茶面浮沫，“而是忠于大楚。”
殿内忽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萧承煜的手悬在铜壶上，指节泛白。
苏挽棠盯着他喉结动了动，像要说话，却被她抢先开口：“当年漠北粮仓被焚，真正的通敌者，是...”
“够了。”他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可知，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能要你的命？”
苏挽棠望着他发红的眼眶，忽然笑了：“陛下若想我死，昨夜在朱府便不会说‘陪你一起’。”
他的手劲松了些，指腹擦过她腕间的银镯：“长安？”
“我母亲的字。”她抽回手，将残册推到他面前，“这是父亲的军功记录，还有漠北之战的手札。”
萧承煜翻开残册，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喉结动了动。
烛火在他眼底晃，映出两簇跳动的光——像看猎物，又像看棋友。
晨雾散时，苏挽棠回到住所。
窗台上落着片海棠花瓣，红得像朱贵妃请帖上的墨迹。
她摸出枕头下的残册，指尖抚过父亲的字迹，忽然发现最后一页多了行小字：“乾元十三年春，沈氏私运粮草至漠北。”墨迹新鲜得很，像是刚添上去的。
她抬头望向窗外，御花园方向的雾正散，露出半角琉璃瓦。
远处传来晨钟，一声接一声，撞得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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