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的窗纸刚泛起鱼肚白，苏挽棠便支开春桃，将半卷抄录的“戌三案”旧页塞进粗布包裹。
檐角铜铃被晨风撞响时，她站在廊下，望着蹲在影壁后啃糖葫芦的小六子——那孩子穿着打补丁的青布短衫，正用沾着糖渣的手指抠墙缝里的蚂蚁。
“六儿。”她出声时，小六子像只受惊的狸猫，糖葫芦“啪”地掉在地上。
待看清是她，又立刻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苏小主唤我？昨儿那枚铜子儿买的炊饼可香了！”
苏挽棠蹲下身，将包裹塞进他怀里。
粗麻蹭过他掌心的老茧，他下意识要躲，却被她按住手腕：“去兵部后巷的茶棚，把这半页纸往桌上一摊，说‘苏氏旧案有新证，当年楚北军粮的窟窿，有人替叛贼填了’。”她指尖轻轻叩了叩包裹，“说完就走，别回头。”
小六子歪头：“能再给俩铜子儿么？后巷的刘屠户总揪我衣领子要债。”
苏挽棠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在他眼前晃了晃：“办妥了，明儿还来景阳宫，我让春桃给你装一匣子桂花糕。”
小六子眼睛亮得像星子，攥紧包裹拔腿就跑，青布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裤管。
苏挽棠望着他消失在宫墙转角，指尖着腕间的翡翠串珠——那是昨日萧承煜赏的，说是长春宫进贡的缅甸玉，此刻却冰得刺骨。
长春宫的鎏金香炉里，沉水香烧得正浓。
朱贵妃捏着茶盏的手突然一紧，青瓷盏底在檀木桌上磕出细响。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额头抵着金砖，声音发颤：“赵府的门房说，昨儿半夜有个穿短衫的小子在墙外转悠，被打了两棍子才跑。奴才使人跟着，那小子去了兵部后巷的茶棚，把半页纸往桌上一摊……”
“半页纸？”朱贵妃的指甲深深掐进帕子里，“什么内容？”
“说是……苏氏旧案有新证。”小太监缩了缩脖子，“茶棚里的茶客都在议论，说当年楚北军粮少的三千石，有人替苏将军填了窟窿。”
朱贵妃突然笑了，金步摇上的珍珠在鬓边乱颤：“去，把冷宫里那个疯女人的月例加两斤桂花糖。再派个人盯着她，若她敢在晨省的时候说什么……”她指尖划过案头的鎏金护甲，“就往她饭里添把朱砂。”
晨省时的永巷飘着细雪。
苏挽棠刚在铺着狐皮的软凳上坐定，便听见穿堂风里传来尖锐的笑声。
沈昭仪披散着头发撞进来，月白宫装沾着草屑，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苏挽棠！你以为翻了苏氏旧案，就能踩着我兄长的尸骨上位？我兄长是替你们苏家背的黑锅！”
殿内女官慌了神要拦，苏挽棠却抬手止住她们。
她望着沈昭仪泛红的眼尾——那是长期用朱砂安神的痕迹，轻声道：“姐姐若真知当年真相，不妨今日下了朝，来景阳宫喝盏茶，咱们细谈。”
“细谈？”沈昭仪突然扑过来，指甲刮过苏挽棠鬓边的玉簪，“你娘当年逼死我嫂嫂，你爹……”话未说完，便被韩侍卫从后制住。
他臂力极大，沈昭仪的挣扎带翻了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苏挽棠鞋尖，她却连眼都没眨。
“把沈昭仪带回冷宫，禁足三个月。”掌事女官战战兢兢宣旨时，苏挽棠瞥见角落的小宫女正低头绞帕子——那是朱贵妃宫里的人。
御书房的炭盆烧得太旺，苏挽棠的额头沁出薄汗。
萧承煜倚在龙椅上，指尖敲着案头的《晨省录》，墨笔在“沈昭仪喧哗”几个字上划出深痕：“你近来动作颇多，可是认定朕会为你翻案？”
苏挽棠喉间发紧。她早知萧承煜耳目遍布后宫，却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发难。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绣鞋，鞋尖的茶渍还未干透：“臣妾不敢。只是父亲临终前攥着女儿的手说‘清白在天’，女儿若连他的遗愿都做不到……”她声音发颤，“不如去掖庭当一辈子洒扫婢。”
萧承煜突然起身，龙袍扫过她的裙角。他俯身盯着她的眼睛，呼吸间带着龙涎香：“你可知，当年楚北军粮的窟窿，牵扯的不止苏氏？”他指腹轻轻划过她鬓边的玉簪，“真相若比你想的更脏，你还敢查？”
苏挽棠迎上他的目光，心跳如擂鼓。她想起暗格里的虎符，想起父亲教她舞剑时说的“剑要刺进最黑的地方”，轻声道：“臣妾要的不是干净的真相，是先父的骸骨能进苏家祠堂。”
萧承煜忽然笑了，退后半步整理袖扣：“李公公，把长春宫的《庆生宴名单》呈上来。朱贵妃说要给苏婕妤贺寿，朕倒要看看她的诚意。”
长春宫的雕梁上悬着红绸，朱贵妃扶着苏挽棠的胳膊，笑得像朵开得正艳的牡丹：“妹妹如今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这杯贺寿酒，姐姐可得亲自斟。”她执起银壶，琥珀色的酒液在盏中晃出细碎的光。
苏挽棠望着酒盏，系统提示突然在脑海里炸开：“隐毒‘醉红’，入口三刻腹痛如绞，无解药。”她指尖微颤，随即垂眸理了理衣袖：“姐姐的心意妹妹领了，只是昨儿受了凉，太医说要忌荤腥。春桃，你替我喝。”
春桃接过酒盏时手都在抖，却还是仰脖饮尽。
不过半刻，她的脸便涨得紫红，捂着肚子栽倒在地。
韩侍卫冲进来时，朱贵妃的金步摇己歪在鬓边，她盯着地上抽搐的春桃，声音发虚：“这……这怎么会？定是酒坊的人手脚不干净！”
苏挽棠蹲下身，替春桃顺背。她望着朱贵妃煞白的脸，轻声道：“姐姐的酒坊该换了。妹妹这命金贵，可受不起这样的贺礼。”
子时三刻，赵府的角门开了条缝。
苏挽棠裹着玄色斗篷闪进去，靴底踩着满地银杏叶，发出细碎的响。
赵枢在花厅等她，案头的烛火被穿堂风刮得明灭不定，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像道深沟。
“赵大人可知，沈昭仪的兄长当年是楚北军的粮草官？”苏挽棠坐下，从袖中抽出半页旧卷，“他的账本里记着，三千石军粮的去向写着‘苏’字——可我父亲的军印，早在案发前三个月就被收了。”
赵枢的喉结动了动：“小主这是要……”
“保赵氏满门。”苏挽棠指尖敲了敲旧卷，“陛下若动了查案的心思，当年经手的人一个都跑不掉。可若是有人能递上一份密档……”她抬眼望着他，“陛下或许会念在赵大人多年劳苦的份上，网开一面。”
赵枢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
窗外的月光爬上他的手背，照见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最终，他重重叹了口气：“明儿夜里，我让犬子送份东西去景阳宫。小主记住——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苏挽棠起身时，斗篷扫落了案头的茶盏。瓷片落在地上的脆响里，她听见赵枢低声道：“当年那三千石粮，喂了北戎的马。”
回宫的轿辇里，苏挽棠攥着春桃递来的药瓶——那是太医院刚送的解毒丹，说是陛下亲自过问的。
她望着车外的夜色，萧承煜白天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真相未必是你能承受的。”
赵枢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北戎的马，又和当年的“通敌”罪名有何关联？
轿辇转过永巷时，她瞥见冷宫方向有火光闪过。
是沈昭仪的炭盆翻了？还是有人急着销毁什么？
景阳宫的宫灯在前方亮起时，她摸出袖中的虎符，冰凉的纹路硌着掌心。
这局棋，才刚走到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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