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仓库的战利品被随意地堆在法租界安全屋的地板上,散发着一股高级油墨和旧纸币混合的味道。
“五十万美金的纸,闻着都一股铜臭味,还不如我一支口红实在。”胡三娘翘着兰花指,用丝巾扇着风,满脸都写着“没劲”。对她而言,不能换成钻石和香水的钱,就是一堆废纸。
小聋子则蹲在一旁,对钱毫无兴趣。他手里捧着一个从保险箱里顺手牵羊摸出来的瑞士计时器,拆得七零八落,嘴里念念有词:“三层阻尼齿轮,微型红宝石轴承……啧,比那扇破门还精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林默没有理会这对活宝。他独自坐在窗边,月光勾勒出他白色面具的冰冷轮廓。
【目标人物:吉田健司。】
【心理模型:“囚笼之雀”。】
【核心特质:1. 荣誉感(源自旧式教育,现己崩塌)。2. 罪恶感(对技术被滥用的深度认知)。3. 文化依恋(对中国古典文学、书道的痴迷)。4. 情感软肋(妻女)。】
【策反建议:规避家国大义,从文化共鸣及家庭情感切入,构建“个人救赎”路径。】
冰冷的蓝色字迹在眼前浮现,又缓缓隐去。林默拿起桌上一份卷好的宣纸,起身向外走去。
“哎,老板,又去哪儿?”胡三娘问。
“钓鱼。”
……
这一次的见面地点,不是喧闹的茶馆,而是一家位于霞飞路尽头的古董店。店主是鬼市老板娘的人,此刻早己打烊,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孤灯。
店内弥漫着旧木头和古书的味道,比沉香更让人心安。
吉田健司坐在太师椅里,比上次更加憔悴。他的面前没有茶,只有一杯清水。他像一座快要风化的石像,连眼珠都很少转动。影山凉一的雷霆之怒,想必己经让他体验了一遍地狱。三号资金库被盗,他这个负责技术安全的顾问,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虽然没有证据,但那种悬在头顶的猜忌,比刀锋更伤人。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将带来的宣纸在黄花梨木桌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幅字。
笔力雄健,入木三分,写的却是极婉约的一句宋词——“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吉田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了那幅字上。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是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写尽了文人高洁的品格与不被容于世的孤独。更是他最偏爱的一首。
“吉田先生研究中国古典书法多年,不妨品评一下,这幅字如何?”林默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意图。
吉田的嘴唇翕动,干裂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有颜鲁公的筋骨,又有米芾的洒脱不羁。是……是大家手笔。”他看得出来,这幅字是新写的,墨迹未干透,甚至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松烟墨香。
“可惜了。”林默轻轻一叹。
“可惜什么?”吉田下意识地问。
“这么好的笔,这么好的墨,这么好的字,却写在一张即将被投入火堆的纸上。”林默的目光,穿透面具,落在吉田的脸上,“再过几十年,后人又有谁知道,曾有过这样一手好字,存在于世?”
吉田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痴迷中国文化,视之为人类文明的瑰宝。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恰恰是在毁灭这份瑰宝的土壤。他亲手调配的油墨,印出的是掠夺这个国家财富的伪钞;他引以为傲的防伪技术,成了同胞屠戮这片土地的帮凶。他就像那个写出一手好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焚毁的书生,无力,且悲哀。
“宋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吉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和这个神秘的“宋先生”多待一分钟,他内心的防线就多一分崩塌的危险。
林默没有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我听说,吉田先生的老师,渡边教授,是帝国有名的围棋国手。他曾说过,棋盘之上,有活眼,有死眼。一块棋,若是被人围死,断了气,便是弃子。但若能在绝境中,寻得一处活眼,哪怕只是一线生机,便可盘活全局,甚至反败为胜。”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吉田先生,你现在,就是那块被围住的棋。影山凉一把你当作弃子,随时可以牺牲。军部拿你的家人作要挟,断了你的归路。你前后无援,左右无路,己是死局。”
每一句话,都像一枚钉子,钉进吉田的棺材里。他脸色煞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不是的……”他的辩解,苍白无力。
林默不再逼迫他,只是将一个小小的信封,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放在那幅字旁边。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页薄薄的信纸。
“鬼市神通广大,不仅能买到人,也能买到消息。这是我托人,从东京带回来的。”
吉田的目光触及那个信封,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他知道里面是什么。那是他生命的全部,也是他最沉重的枷锁。
室内陷入了死寂。只有那盏孤灯的灯花,“哔剥”一声轻响。
良久,良久。
吉田健司伸出手,那只曾在无数精密图纸上运笔如飞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他拿起那张照片,照片上,他的妻子穿着和服,笑容温婉,身旁的小女儿,扎着两个小辫,比上次那张军部寄来的照片里,长高了一点,缺了颗门牙,正对着镜头傻笑。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又颤抖着抽出那张信纸,是妻子的笔迹,字里行间都是家常的叮嘱,问他上海冷不冷,工作顺不顺利,不要太劳累。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孩子画的,歪歪扭扭的简笔画,一个是他,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女儿,手牵着手。
这个在银行界呼风唤雨,在影山凉一面前隐忍坚毅的男人,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将照片和信纸紧紧地贴在胸口,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林默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一句劝慰的话。他知道,有些堤坝,需要一场洪水来彻底冲垮,才能在废墟上,重建新的。
“战争会结束,樱花会再开。”林默的声音,在寂静的古董店里,显得异常清晰,“但破碎的瓷器,哪怕是顶级的匠人,也无法修复得毫无痕迹。”
他将那张照片,从吉田颤抖的手中,轻轻抽出来,推到桌子中央。
“孩子很可爱,眼睛像你。”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吉田健司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所有的挣扎、恐惧、煎熬,都化为了一种决绝的疯狂。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死死地盯着林默。
“我帮您!”他嘶哑地说,“我要那个魔鬼,付出代价!我要我的妻子和女儿,活下去!”
“我不需要你帮忙,”林默摇了摇头,纠正他,“我是在帮你。帮你找到那个‘活眼’,做回一个真正的,人。”
吉田愣住了。
他从西装的内袋里,掏出一个极小的,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推到林默面前。
“这是‘金百合计划’第一阶段的核心。一份名单,和一张资金流转路径图。上面有所有即将被他们第一批‘抽干’的华商银行、钱庄的名字,以及他们预设的,用来转移财富的秘密账户网络。影山凉一把它叫做……‘初啼’。”
林默接过那个小小的油布包。
入手,很轻。
他却觉得,自己仿佛托起了整座上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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