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古道的残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王踩着满地瓦砾往前走，龙袍的下摆扫过半埋在土里的陶俑，指腹蹭过城墙上模糊的刻痕——那是他当年亲手题的“永固”二字，如今只剩个“永”字的尾巴，在风里颤巍巍的。
“陛下倒是清闲。”
孟婆的声音从残破的箭楼里飘出来，她手里提着个竹篮，篮里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蓝布围裙上沾着些尘土，倒比在桥洞下多了几分烟火气。
王转过身，玄色的袍角在砖缝里打了个结，他抬手理了理并不存在的玉带，语调陡然拔高，像戏台子上的亮相：“三百年风雨蚀城郭，万里江山入尘烟——爱妃，你看这故都，还认得不？”
孟婆靠在箭楼的柱子上，抛给他一块桂花糕：“认不认的，不都成了放羊娃的地盘？”她指了指远处啃着青草的羊群，羊蹄子正踩在当年的金銮殿遗址上，“倒是你，袍子上的龙纹都磨掉了，还端着陛下的架子。”
王接住糕点，却没吃，只是着上面的桂花印——这是当年她亲手教御厨做的，说龙袍太硬，得配点软和的甜。他突然唱起来，是段《霸王别姬》的调子，字正腔圆，带着些微的颤音：“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吴，到如今，只剩这残垣断壁伴残阳……”
“别唱了。”孟婆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虞姬自刎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多愁善感。”
王的唱腔戛然而止，眼里的戏文式的悲怆淡了些，露出点真实的茫然：“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孟婆从竹篮里拿出个瓦罐，往里面装城墙上的土，动作慢悠悠的：“记得什么？记得你为了扩疆土，把我亲手绣的平安符扔在城楼上？还是记得城破那日，你让阴兵把我护出城，自己却提着剑冲进火海？”
瓦罐装满了，她封上口，转身往回走，留下个后脑勺给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记不记得，有什么打紧？”
王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背着个小包袱，说要去城外的庙里求签，结果却带回了敌军偷袭的消息。那时候她的头发上沾着雪，眼睛亮得像星子，一点不像现在，连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汤锅里的雾气。
“那罐土……”他忍不住问。
“回去养花。”孟婆头也不回，“桥洞下的忘川草总养不活，说不定用故都的土，能多开两朵花。”
王站在残阳里，手里的桂花糕渐渐凉了。他突然明白，有些记忆不是忘了，是被孟婆酿成了汤，藏在了日常的琐碎里——像这城墙上的土，像那篮子里的糕，像她那句“养不活”里藏着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念想。
他整了整衣襟，对着她的背影，又唱了段《长坂坡》，唱腔里少了些悲怆，多了些轻快：“虽说是，残垣断壁路难行，幸有那，桂花糕甜暖人心……”
风声里，隐约传来孟婆的笑声，像汤锅里的桂花，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他三百年的等待里。
桥洞下的灶火刚生起来，王就蹲在灶台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城池的轮廓，龙袍的下摆沾了灰，他却浑然不觉，嘴里还哼着秦腔的调子。
“你看这宫城，得开十二座门，正东面那座要对着日出的方向，当年我就是在那儿接的传国玉玺。”他用树枝戳了戳地面，眼睛发亮，“还有集市，得划三块地方，一块卖粮，一块卖布，剩下那块专门给说书人搭台子——当年咸阳城的说书人，能把我征战的故事说上三天三夜。”
唐寒蓝啃着桂花糕，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忍不住笑：“现在的集市都用扫码支付了，您那套怕是行不通。”
“扫码？”王皱起眉，像是听到了什么难懂的戏文，“是新的货币？没关系，等我重振大秦，让工匠铸新的方孔钱，比那劳什子码好用。”他突然一拍大腿，“对了，还得练一支新军，不用长矛，改用你们说的‘导弹’——刚才在那白房子前见识过了，虽不如弓箭顺手，威力倒还不错。”
孟婆端着汤锅从忘川河回来，听见这话，汤勺在锅沿上敲了敲：“练军得有粮，您打算让阴兵去种麦子？还是让唐警官帮您申请块地？”
王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兴奋淡了些，却还是梗着脖子：“粮好办，让阴兵去忘川河底捞，当年那儿沉了三船粮草，够吃十年的。”
唐寒蓝差点被桂花糕呛到：“忘川河底的粮草早该烂成泥了，再说现在种地得用化肥，您那套‘刀耕火种’可行不通。”
王却不理会，只是盯着地上的城池图，手指轻轻着“阿房宫”三个字，声音低了些，像在跟自己较劲：“总有办法的……当年我能在乱世里建起大秦，现在也能。”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映着他眼里的光，那光里有三百年的执念，也有面对陌生世界的茫然。
孟婆往汤里撒了把薄荷，淡淡道：“您先把劈柴的活干好再说吧，灶膛快没柴了。”
王愣了愣，低头看见自己手里还捏着那根树枝，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不服输：“劈柴就劈柴，当年我还在军营里烧过饭呢。”
他扛起斧头往柴堆走，龙袍的下摆扫过唐寒蓝的脚边，唐寒蓝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人有点像说书里的英雄，带着旧时代的执拗，却又在新的烟火里，慢慢生出了点落地的实感。
孟婆舀起一碗汤，看着汤面里晃动的人影，慢悠悠道：“重振不重振的，先让他把今天的汤卖够数再说——昨天的账还没算清呢。”
汤锅里的桂花打着旋，像在应和她的话，也像在替某个一心想重振河山的王，悄悄记下了这桥洞下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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